云深不知处 全文精修
(一)
晴如山上云,皎若云间月。
郭得友与丁卯初见时,脑中便蹦出了这样的句子。
矫情,他自嘲道。
郭得友粗人一个,没进过一天学堂,所读为数不多,全来自于师父和张神婆那些神神叨叨的典籍。可细细端详丁卯的模样,用那句诗来形容又是说不出的贴切。
眼前这位丁少爷,不知与家中犯了什么冲,竟不惜冒着被淹死的危险跳进河里。桥上满是漕运商会的人,奉丁会长之命拿这叛逆的少爷回去。在郭得友看来,被抓回去也没什么不好,舒舒服服地稳坐会长的位置,在天津卫呼风唤雨,无所不能。若真有这么一天,他这个小老百姓可就没资格跟丁少爷说上话了。
那夜的月色出奇的亮,丁卯解开衬衫的几颗扣子,大口喘着气。郭得友水性好,救人一命毫不费劲,趁丁少爷喘息的当儿,他便盯着对方上下起伏的胸膛出神。
丁卯突然转过头,将郭得友的魂儿拉了回来。
“谢谢……谢谢恩人救我。”
“靠水吃饭,举手之劳。你叫我郭得友就是。”
“郭得友,”丁卯小心翼翼地重复一遍,声音似乎少了几分底气,“我能不能,去你家躲一阵子?现在我……我无家可归了。”
这请求着实让郭得友有几分意外。捞上个大少爷,人家竟就这么黏着自己了。末尾那句“无家可归”又实在引人发笑,在天津卫,谁不知道他丁少爷的大名?换作是其他人,定是扭头就把丁少爷送回去了。
不过他郭得友偏不这么做。郭得友清清嗓子,道:“我……四海为家。不过,我倒是能带你去个地方,保准你清清静静。你若是情愿,在那儿修炼修炼也不错。”
“真的?”丁卯脸上可怜兮兮的神情立刻有了转变。他冲郭得友笑了笑,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儿。
活像一只小奶狗,冲谁都憨憨地吐舌头。郭得友心想,真不像平常的公子哥儿。
九河下梢天津卫,应是一望无际的平原。偏偏小河神郭得友有这能耐,知道哪里有山,哪边的山最秀气。西郊有一小山,风景极佳。郭得友少年时同几个小子在这儿盖了一座小木屋,僻静且先不说,这依山傍水的景致可谓是灵气十足。
丁卯由郭得友领着,来到这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,连连赞叹个不停。郭得友见他满意,便环视着室内的陈设,漫不经心地说了句:“好好待在这里,一会儿我搬些吃的用的来,你好住得舒服些。”
丁卯瞪大了眼睛,眼看郭得友要走,伸手就拉住了对方的胳膊。
“你是说,我要一个人住在这儿?”
漕运商会的小少爷在国外待了好些年头,自然不懂得矜持。一听那人要撇下自己走了,赶忙挽留,殊不知这是多么冒失的举动,郭得友内心又是何等难堪。
“松手,松手,拉拉扯扯的做什么。”郭得友故作镇定,轻轻放下丁卯的手。他稳定了情绪,又道:“罢了,反正孤身一人,哪里不是住。全当是陪你吧。”
丁卯的脸上又绽开了笑容。郭得友无奈地撇撇嘴,变脸比变天还快,小孩子似的。
漕运商会大少爷丁卯不知所踪,生死未卜。
丁卯自然不知漕运商会已乱了套,全天津卫都流传着他失踪的传闻。更有甚者,猜测少爷已经淹死在河里,或是被绑匪抓去了。
郭得友来回几趟,把东西往山里头送,这般新闻也听了不少。他默默感慨那位心安理得的小少爷,不问外头的事倒罢了,还这般黏着自己,或是去山间抓小动物,切开肚皮却不让煮了吃。
郭得友捡起一张散落的报纸,上头登着漕运商会的寻人启事。末了,还有丁大少爷的一张画像,眉目英俊,眼里深邃而不可测。
他仔细回忆,丁卯的眼睛的确这样好看,像是含了一潭水。不过那水清澈见底,足以看出丁卯敞亮的内心。
“你回来了?”丁卯听见推门声,面露惊喜地转过头去。只见郭得友拎着大包小包,吃力地往地上搁,完全不似他在水里时那般自在。
“特意给你带的,刚出锅的大麻花!”郭得友提起最上面的一个小袋,笑着冲丁卯摇了摇。
丁卯从小吃细软的东西,面对这般粗大的麻花,竟有些无可奈何。歪着脑袋咬一口,嘎嘣脆。
“慢点吃,小心牙。”郭得友一边叮嘱,一边将物品放置妥当。
由此,这间小屋总算有了人味。
小木屋的空间有些局促,外头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小溪流,里边的布局却十分狭小,小案几紧挨着床。
两人皆看着一张小床犯愁。丁卯犹豫一会儿,开口道:“这床不小,睡觉挤一挤也无妨。”
这话早在郭得友脑中转了几圈。没想到丁大少爷先说了出来,脸上满是诚恳。
“行行行,你不介意就好。”郭得友率先爬上去躺着,心中仍是挡不住的膈应。
丁卯的神色却和平常无异,一副没心眼的样子。他紧跟着爬上去,乖乖在郭得友身边躺好。
此时天刚黑不久,两人都不习惯这般的作息,无奈黑灯瞎火实在不便,只好躺在床上消磨时光。
“丁卯,你一个大少爷,为何宁愿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?”
“你怎么知道……”
“嗨,漕运商会谁不知道,丁大少爷谁不知道?再说了,外头寻人启事都贴遍了,上面画着呢,一模一样。”
“嗯……这是他们的事,我不管。”丁卯闷声应道,翻身背对着郭得友。
“郭得友,谢谢你把我带到这儿来。安安静静的,真好。”
第二日郭得友醒得极早,他睁开眼睛,天才刚刚擦亮。待清醒一些,他发现自己竟紧紧地搂着丁卯。
郭得友心中一惊,丁少爷的肉身他可亵渎不得,若是……
他小心翼翼地抽身,不料丁卯睡得也不沉,稍有动静便醒了过来。
郭得友的胳膊还环着丁卯,丁卯的脊背紧紧贴在郭得友壮实的胸膛上。丁卯这一醒,郭得友就更尴尬,脸红快要染到耳根。
“呃,我睡相不太好……”郭得友一边解释,一边把胳膊抽出来。丁卯翻了个身,耳朵紧紧贴在郭得友的胸前。
心跳加速。
不知为何,丁卯没有感到丝毫不安,尽管这是头一回与男人同床共枕。他听着郭得友的心跳,不禁笑了。
“没事,我不介意。”
(二)
小少爷干净如一张白纸,对郭得友是坦诚相待,毫不遮掩。相处久了,郭得友渐渐习惯,还生出了些别样的感受。
丁卯为藏身而来,身上只带着一套手术刀。郭得友与丁卯相处几天,实在见识了这位洋仵作的能耐。
今天是松鼠,明天是野兔。有时还顺手捉两只蜗牛模样的虫子回来。
这天却不一样,丁卯手中空落落的。
“哟,今天不和小动物较劲啦?”
“郭得友,能帮帮我吗?”
“怎么了?”
“岩缝里躲了一只黄鼠狼,我等了大半时辰,它就是不愿出来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身手好,帮我抓住它吧。”丁卯央求着,竟有几分撒娇的意味。
“就这一次啊,我帮你。”郭得友从椅子上直起身子,懒懒地跟着丁卯走出去。
果然不出郭得友所料,岩缝早已空无一物。
丁卯有些沮丧,喃喃道:“我应该再多等一会儿的……”
“那是人家聪明,知道你要拿它开膛破肚,这才想办法逃走的。丁卯,听我一句劝,你们洋仵作是解剖尸体的,少在这些小动物身上动刀。它们都是有道行的东西,通灵性的。”
“可是……多无聊啊……”
“有什么无聊的,这不是还有我吗。”
郭得友如是安慰丁卯。丁卯仍为那跑掉的小动物感到惋惜,垂头丧气地随郭得友回去。
“还有啊,这些都是难得的野味。你若真要拿它们动刀,切完了别扔啊,咱们洗洗干净烤了吃。”郭得友心中放不下这口美味,叮嘱道。
丁卯大概是没听进去,他应了一声,眼睛盯着脚下的草地。
郭得友回头看看,无奈地摇摇头。
他发现自己已对那位稚气未脱的少爷有了特殊的情感,即便那人毫无察觉。
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了大半月光景。丁卯的嘴早就馋了,正好郭得友坐不住,跑到城里买肘子去。天津卫却像变了样似的,之前铺天盖地的寻人启事,如今一并不见了。
郭得友感受到几分异样。他接过报童的报纸,上面赫然刊登着漕运商会丁会长去世的消息。
少爷失踪了,老爷走了。漕运商会这回,大概已是无力回天。
郭得友一下子兴趣全无,匆匆买了肘子往回走。
他心中突然感到有些愧疚。或许,他最初就不该答应丁卯的请求。
接管漕运本就是丁卯的责任,他帮助丁卯,实际上是在帮助他逃避。
可是,若丁卯就这么回去,他又有些舍不得。
心中有一个声音说道,你不该瞒。
天色渐暗,郭得友的心绪也如这夜色,不安铺天盖地而来。
“你怎么了?看上去怪怪的。”丁卯啃着肘子,随手端起郭得友摆好的酒盅呷了一口。白酒的醇香与辛辣一道冲进鼻梁,丁卯被辣得热泪盈眶,眼看着就要吐出来。
“咽下去,别浪费了。”郭得友催促道,“没什么事,我在想,你什么时候能回去,把这些天的伙食费给交齐了。”
郭得友没个正经,丁卯不再理会,不知不觉中又多喝了几口。
本想趁丁卯醉酒,将这个噩耗告知他,谁知丁卯根本无力抵挡白酒的威力,只两小杯的功夫,便趴在桌上没了意识。
推了推毫无反应的人,郭得友无可奈何,一把将丁卯背起。
大少爷,终是要还回去的。
漕运商会中肃穆得有些阴森。郭得友走了一路,本是一身疲惫,见了这般场景,竟一下子忘记了身后的重量。
他定了定神,往大门里头走了。
“你是谁?漕运商会正在办白事,不方便接客。”
没等郭得友迈进商会大门一步,便有一位身着背带裤的人将他拦住。
“不认识我就算了,还不认识我背上这位吗?!这么快就忘记你们家大少爷啦?”
那位白牌下人显然是惊了一惊,他急忙鞠躬,道:“您……您先去里头坐,我去请胡总管。”
大少爷回来了,商会的氛围又变了变。没有什么值得惊喜,老会长过世,如今这棵独苗苗酩酊大醉,实在不像个能把持大局的。
郭得友把丁卯轻轻放在床上,替他掖好被子。临走之前,他把商会的华丽陈设瞅了个遍。真没想到漕运商会如此富丽,大少爷从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,竟乐得在他那座局促的小木屋住上那么久。
“郭先生,这就要走了?我们商会还没好好谢谢你。”胡总管叫住郭得友,眼里的神色却十分复杂,看不出半分感谢。
“呃……不用谢了,本来就是江湖闲汉一个,没什么要紧的。丁少爷给你们送回来了,你们也看紧点,别让他再去什么危险的地方……”郭得友说着说着,话题又转到丁卯那边去。他怕自己说漏了嘴,匆匆搪塞几句便对胡总管告辞离去。
“胡总管,拜托你,别向丁卯提起我。”
待丁卯清醒过来,陪伴他大半月光景的郭得友已然不见。
眼前是商会的重担,和父亲冷冰冰的尸体。
丁卯独自一人跪倒在父亲棺前,不禁失声痛哭起来。
如此变故,是他不曾经历过的。
胡总管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丁卯身后。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笑容,只拍拍丁卯的肩膀:“少爷,会长若是还在,他定不会让你哭的。”
丁卯转过头,一双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胡总管。
“胡叔,郭得友,他去哪里了?”
“先别问这个。”
“胡叔,你知道他在哪儿。”
“郭先生是个好人,你要对得起他救你的这条命。”胡总管淡淡地说道,却只字未提小河神的去向。
丁卯还想问什么,却让胡总管摆摆手,即将出口的话给硬生生地了咽回去。
“别想这么多了,和你爸好好待会儿。”
恢复了商会舒适的生活,丁卯心中却无丝毫轻松。
父亲死了,见他的最后一面,是与他大吵一架。
父亲死因未明,他身为一名法医,竟由着商会的人将父亲葬了。
丁卯心中酸涩得难受,他对不起父亲,对不起真相,对不起自己少爷的身份。
还有那郭得友的影子,也整日整日地浮现在眼前。
直到后来,丁卯才意识到,郭得友三字在他心中的分量。
(三)
丁卯曾以为,漕运商会是牢笼,是枷锁。他若是走进了这光鲜亮丽的笼子,便再也不能出来。
而当父亲离开人世,丁卯才真正意识到,自己一直身在这牢笼中,未曾走出。
出身意味着责任。无论怎么抵抗,他迟早要扛起这份重担。从此驾驶着漕运商会这艘大船,在汹涌的海浪中,他身不由己。
金色的烫印落下,丁卯再也不是那位无忧无虑的大少爷。在天津卫,无论是商界政界,都得敬他一声丁会长。
丁卯朝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,只低下头说了一句话。
“我不会让商会垮的。”
年轻人的意气风发总会遭到现实的当头一棒。丁卯接手商会后,每日忙得昏天黑地,却仍有许多事使他摸不着头脑。他渐渐发现,事实远不如想象中那样简单。
阻碍很大,仿佛身在迷雾之中。胡总管对许多问题躲躲闪闪,碍于父亲的面子,丁卯不好过问。胡叔张口闭口都是会长,丁卯已有些厌倦。上一辈的烙印太深了,父亲的漕运商会,应逐渐变成由他带领的、崭新的商会。
只是,暗中总有一股力量牵制着他,使他寸步难行。更可怕的是,那力量无声无形,像风一般,将手无足措的丁卯包围其中。
“少爷,少爷您怎么了?”
丁卯回过神来,见鱼四正站在跟前,一脸的疑惑与忧虑。他摇摇头,强迫自己集中精神。
“没事。只是有些累了。”
“少爷,真、真没事?”
鱼四放心不下,他关切地盯着,看得丁卯浑身不自在。直到丁卯催促他快些离开,他才不情不愿地走出去。
丁卯用钢笔轻轻敲着太阳穴,脑中的那个轮廓越来越清晰。
已经过去两个月了,他竟又想起了郭得友。
鱼四不愧为忠心耿耿的护卫。见丁卯这般魂不守舍,他便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,仿佛丁卯将自己的心思全部加在了鱼四身上。
“少爷,身体最重要……”
“没事,下去吧……等等,你能不能,帮我打听个人?”
“没问题,您尽管说。”
“……别让胡叔知道。”
郭得友在天津卫也算是号人物。他师从江湖义士郭淳,水性极佳,人称小河神。老河神走后,他一人守着义庄的一亩三分地,活得倒还算自在。难怪他可以在山中住上大半个月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,真是逍遥极了。
如此顺利地找到郭得友,丁卯心中兴奋不已。他看看眼前的文件,又暗暗羡慕起那个自由的人。
若是能和他一起,无牵无挂的,那该多好。
这个念头萌生出来,丁卯立刻红了脸。他想到郭得友坚实的胸膛,忍不住低下头笑了。
义庄本是天津百姓供奉的龙王庙,后来断了香火,由捞尸队停放尸体用。丁卯站在门前,端详那扇破旧的木门许久,心中竟有些忐忑。
他深吸一口气,叩门声在寂静的空气中响起。
义庄是个清净的所在,郭得友自认为受了打扰,不情不愿地踱步过去。当门被拉开的一刻,两人都呆住了。
“丁卯,你……不,现在应该叫丁会长了。”
“郭得友,你那时候,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?”
“站在门口说话可不是我郭得友的待客之道,咱们进去说吧。”
郭得友阖上门,院中的天地,只剩下他们两人。不大不小的空间,隔阂似乎也被打破了些。
“丁会长,不知您今日到访……”
“郭得友,你是不是嫌我麻烦,才这么着急地送我回去?”
“丁卯,你是少爷。我没资格留着你……”
“你若是不讨厌我,又怎会介意我少爷的身份?”
丁卯低着头,不敢抬头看郭得友的眼睛。郭得友无奈地看着对方,一时也想不出妥当的回答。
“郭得友,我……想你了。”
“啊?”
“我只想找到你。不然,账本也看不进去,饭也吃得不香。”
郭得友正经不得,丁卯说得如此直白,他心中竟搜刮不出缓解尴尬的词藻。他冲丁卯笑笑,说道:“丁会长,我就是一小老百姓……”
“郭得友,是不是因为我成了会长,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……”丁卯和郭得友隔了不过几米远,在他看来,却是遥不可及。
“说什么呢,丁卯……”
待郭得友发觉出丁卯的异样,对方明媚的桃花眼里已经泛出红色。
“这是怎么了……”郭得友下意识地靠近,却见丁卯也上前几步,一把抱住郭得友的腰。
“我只想找人说说话……可是,你不见了,胡叔什么都不肯说……”丁卯不顾郭得友僵直的后背,自顾自念叨着。
“郭得友,我想明白了,我喜欢你。”
简单而真挚的一句话,立刻打破了坚冰。恍然间,郭得友以为自己仍然身处那间僻静的小屋。
小少爷仰起头,鼻尖已是微微发红。
“只是……你躲着我……”
听了这话,郭得友心中反而释然了些。两个月来,他时常挂念着丁卯。不甚成熟的臂膀要扛起漕运商会的担子,他怎会不担心。
对丁卯的异样情感始于初见。如今丁卯对他袒露心扉,他心中自然高兴到了极点。
不管他所做的决定是否会牺牲自己的自由。
“丁卯,之前躲着你,是因为漕运商会需要你。不是你的错。”
“真的?”
“我喜欢你还来不及,怎会嫌你麻烦?倒是丁会长,若是嫌弃我……”
郭得友还想说什么,却被丁卯给捂住了嘴。
“有你一句话就够了。谢谢你,郭得友。”
丁卯的眼眶依旧是红红的,他后退一步,冲郭得友笑了笑。
丁卯离开义庄的时候,恰好吹进一阵桂花香。淡淡的,仿佛是丁卯身上的香气。
“我会来漕运商会看你。”
郭得友痴痴地望着丁卯离去的背影,自言自语道。
自那天起,漕运商会上下都发现会长变了。码头的事务依旧繁忙,可这位年轻的会长脸上,却始终带着笑。
鱼四是最贴近丁卯的人之一,他心中了然,却没有对他人戳破。
“咱们少爷,是有了心上人了。”
(四)
夜已经很深了。丁卯望了望窗外的夜色,墨水一般的浓稠。他长出一口气,合上钢笔的笔盖。
想想心底的人儿,便能感到无尽的安心。
现状依旧严峻,漕运商会的走向不容乐观。经不住丁卯的软磨硬泡,胡总管犹豫多日,终于对丁卯松了口。
“天津卫有一邪教组织,名叫魔古道。”
“商会最近遇到的一些问题,你父亲的死,都和他们有关。”
外头是秋高气爽的景象,屋内却沉重得使人喘不过气。丁卯呆呆地望着胡总管,几乎忘记自己正身在何处。
“胡叔……”
“少爷,魔古道已经卷土重来。漕运商会,就交给你了。”
丁卯站起身,压抑着眼眶中即将滴落的泪。他使劲冲胡总管勾勾嘴角,故作轻松地点了点头。
眼前是波涛汹涌的大海。
魔古道的阴影挥之不去,丁卯深知应该尽快将其铲除,却又意识到了商会内部的虚弱。身为漕运商会的独子,他清楚现在应该做些什么。从小到大,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,同时也给了他天赋一般的沉着。
“少爷,您吩咐的都办妥了。”
“嗯,还有,切断鸦片的一切销路。漕运商会不运输这些不干净的东西,也不能让魔古道有机可乘。”
丁卯坐在宽敞的会长椅上,已然褪去了最初的稚拙。
“欸,我这就去办。”
鱼四走出去了,大门被轻轻阖上。丁卯立刻像泄了气一般,无力地趴在桌上。
他脑中的法子的确稳妥,但这般庞大的计划,一旦魔古道有所动作,他很难立刻做出有效的调整。敌在暗处,这一仗对于一个缺乏经验的人而言,实际上没有多大胜算。
无论如何,拼一把。
丁卯又想起了郭得友,想起他顽劣而不失稳重的神态言语,和他哄孩子一般的语气。
“我喜欢你还来不及。”
丁卯默默重复了一遍,心中如同灌了蜜一般甜。
“郭二哥,你尝尝。”
“顾影?你怎么来了?”
“怎么,我来你这儿还需要理由了?我做了我最拿手的菜,尝尝?”
“行,尝尝就尝尝。”
郭得友满不在乎地坐下,看着顾影拿碗、盛汤,心中阵阵地泛着迷糊。
要说顾影这疯丫头,打小一块长大的,人也漂亮,可就是不能让郭得友动心。说在乎,他又的确在乎她。顾影喜欢缠着郭得友,郭得友心里明白,他躲躲闪闪的,是不负责任了些,但至少能让顾影不受伤害。
“郭二哥,犯什么愣呐,快吃啊。”
郭得友赶紧拾起筷子,埋头吃了一口。
“嗯,不错。”
“你看起来怎么怪怪的,是不是……”
“没有没有,好得很。”
郭得友嘴上这么说,心中的算盘却仍在拨弄个不停。
他与丁卯相识大约三个月时光景,也算是情投意合。前些日子丁卯向他表明了心思,他没有多想,欣然接受了。可是细细想来,那种感觉又与夫妻之情有些不同。那日的欢喜,似乎只是因为听见丁卯喜欢他,而不嫌弃他的身份。郭得友想,对丁卯的感觉的确异样,同顾影一样,他是把他们当成弟弟妹妹来对待了。
更何况,与情人几日不见,他并没有感到想念,甚至都算不上牵挂。
“郭二哥……我小时候,总指望你将来能娶我……你说……”
郭得友正出神,待他反应过来,见顾影在渐渐靠近。她一脸娇羞,动作里却并无丝毫含蓄。
郭得友没有动。直到碗里的最后一块排骨被解决干净,他才想方设法地要逃脱顾影的攻势。
“呃……我吃饱了,你继续啊。”
郭得友刚想站起来,却见丁卯从外头走了进来。
“我看外面没有锁……”丁卯小心翼翼地往里走,正巧看见了郭得友与顾影的亲密,后半句话被生生地咽了回去。
“你怎么不说一声……就来了。”郭得友有些尴尬,连忙站起来,说道,“这是……我朋友顾影。顾影,那是丁卯,漕运商会的丁会长。丁卯你……什么事?”
“郭得友,我就是突然想你了,来找你……”丁卯感觉很不自在,他望望顾影,又看看郭得友无辜的神情。
“小河神,吃得够开的呀,富家小姐你不玩,倒和那富家公子好上了!”
顾影也是个口无遮拦的主儿,她听出了丁卯话里的意思,一跺脚一瞪眼便走了,哪管他是什么丁会长。
丁卯心中满是震惊与不解。郭得友孤身一人四海为家,这年轻的女孩子又是什么来历?
“丁卯,她真就是我一朋友。”
“……真的?”
“从小一起长大的,疯丫头一个,你别往心里去啊。”
“郭得友,你是不是介意我……是个男人……”
“哪能啊丁少爷,虽然我从小到大的确没见过两个男人在一起的,但我真的不在乎这些!”
“我见过。在德国的时候,我见过。”丁卯直直地站在那里,郭得友走近一步,他竟下意识地后退。
“根据德意志的法律,两个相同性别的人相爱,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。我亲眼看见一对同性恋伴侣被送进监狱,经受非人的折磨。刚到德国的时候,他们都是我很好的朋友。郭得友,只因为爱一个人,付出这么大的代价,你说值不值得?”
“我……”
“如果,我们也要冒这样的风险,你会不会后悔?”
“丁卯,这儿又不是德国,说这些做什么……”郭得友不自然地笑着,却发现丁卯的脸色,正一点一点沉重下去。
“郭得友,我只想告诉你……如果我是那两人中的一个,我会庆幸,庆幸这份感情的牢固。”
郭得友叹了口气,他快步上前,将丁卯揽在怀里。
“商会的压力太大了,你别太累。”郭得友摩挲着丁卯的卷发,低声说道,“别在这些地方多惦记了,你相信我。”
“顾影真只是我一朋友。”
丁卯把头靠在郭得友的肩上,轻轻点了点。
“嗯,我相信你。”
丁卯放下手中的糕点,朝外面走了。
坐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,郭得友这才感受到了阵阵不安。
丁卯心思澄澈,这般的坦诚,使郭得友无法真实地表达心中所想。他担心自己会伤害丁卯,就如同担心顾影一样。
更可怕的是,他竟对顾影生出了几分愧疚。
(五)
“少爷,小河神来了。”
鱼四带着笑走进来,见丁卯正埋首于文件中,只随口应了一声,无暇抬头。待鱼四加了音量,将这话细细重复一遍,丁卯才有了反应。只见他猛地抬头,一双桃花眼急切地瞪着鱼四。
“真的?”
“当然是真的,人就在大厅候着呢。”
“你们这儿倒是气派啊,”正说着,郭得友竟自己进来了,“上回送你来,没来得及好好参观,今天正好,带我见识见识。”
丁卯脸上的神色终于明亮了些。几日来,繁忙的事务已成了其次,上回义庄不愉快的回忆一直留在心里,折磨得他辗转难眠。
鱼四识趣,对二人说道:“那你们聊,码头还有些事情……”
丁卯冲鱼四点点头,眼神又立刻回到了郭得友身上。
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我说过,我会来漕运商会看你。”郭得友笑了笑,“来给你赔个不是。上回那事,是不是不高兴了?”
丁卯站起身,绕过气派的办公桌,走到郭得友身前。
“是……是不高兴。”
“来,吃口麻花就好了。”郭得友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纸包裹,里头散发的香味,便是丁卯与郭得友住在小屋里时,他最初闻到的香气。
像郭得友一样,并不精致,却又香又甜的味道。
丁卯拿起一根,兔牙不知不觉露了出来。
“赔不是送麻花做什么?”
“重点不是麻花,是心意。丁会长日理万机,我一个江湖闲汉,哪好意思叫你三番五次地来义庄找我?”郭得友歪头看着丁卯,一脸痞气。
丁卯迟迟不愿咬下第一口,只盯着郭得友的脸,一语不发。
“我的脸有什么好看的……”郭得友感到有些不自在,他伸出手,握住丁卯的手腕,“丁卯,你真这么信任我?”
“郭得友……”丁卯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,语气却多了几分迟疑。
郭得友用手按住丁卯的后脑,猛地亲了上去。
深深浅浅的试探。郭得友从没有这般靠近过丁卯,口腔中的每一寸都是柔软的,如丁卯的心一般赤诚。
丁卯轻轻闭上了眼睛。他愿意把自己全部交给身边的人,他信任他,因为这无遮无拦的吻。
当郭得友松开的时候,丁卯脸上已然出现了两抹红晕。
“丁卯,我……我得走了,那个……还是得谢谢你相信我。”
“这就要走了?”
“咱们俩待在一块,你让下面的人怎么想,丁会长?”
丁卯依依不舍地看着郭得友走远,口腔中却似乎仍留着那个深深的吻。
走在天津卫繁华的马路上,郭得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。
他不该是这样。他本是无拘无束,不被任何人左右的小河神,如今为了丁卯,他竟努力装出这般温暖体贴的模样。
是不是因为太在乎,他也说不上来。可是每当他看见丁卯的眼睛,便像着了魔似的,想好好地保护对方。即使丁卯高高在上,在郭得友眼中,仍像个孩子一般脆弱。
“少爷,少爷?还犯愣呐。”鱼四一脸不解地望着丁卯,直到过了好一会儿,丁卯才回过神来。
“鱼四,你知不知道,郭得友有个朋友叫顾影……”
“知道啊,小神婆嘛。”鱼四的神情似笑非笑,“这小神婆与小河神两小无猜,怎么,上回打过照面了?”
“是,上回在义庄,恰好遇见。”
“原以为呐,他们俩会……欸,可真没想到,小河神喜欢的是少爷您啊!”
鱼四说罢,便看见丁卯的嘴角朝上勾了勾。丁卯使劲克制着笑意,示意鱼四离开。
在心底里,他依旧深深信任着对方。
过后的一段日子,丁卯始终忙忙碌碌,脑中庞大的规划,也终于成了形。只是与郭得友的见面少之又少,郭得友再没有来过,去义庄,他又实在抽不开身。
想念与期待夹杂着,竟使丁卯的生活多了些动力。深山中的那间小木屋,成了梦境中挥之不去的温馨场景。
今日去的码头离西山不远,丁卯盘算着,竟没有听进胡总管的叮嘱。
“少爷,那个码头虽然偏僻,但很多重要的商品都是从那儿运输上岸的。您千万要仔细查看,对工人们也严厉些。”
“知道了,胡叔。”丁卯随口答应道,转身打量着书架上那一瓶特别的标本。
那是他第一回在山中抓到的,郭得友在一旁帮忙制成的野兔内脏标本。只一个瓶子,就装下了几乎所有的器官。
“嗬,下手真够狠的,竟敢对同类下手。”郭得友笑道。
“同类?”
“是啊,你看看你的牙。”
郭得友伸手挑了挑丁卯的下巴。丁卯也觉得好笑,便跟着郭得友一同笑了起来。
胡总管还在说着什么,却见丁卯低头偷笑着,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。他长叹一口气,转身走了。
把漕运商会交给这个小孩儿,实在令人不太放心。这条大船,还得由他多操心呐。
“鱼四,一会儿路过起仕林记得买些点心过去。”
“……哎,少爷你这是做什么?”
“突然想吃了。”丁卯不自觉地摸摸肚子,他想起了郭得友所钟爱的麻花。甜点他是喜欢,可是麻花这般硌牙的点心,他实在吃不惯。
丁卯嚼着鱼四买来的点心,脑中的一幕幕场景又开始浮现。
“顾影,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呀?!”郭得友坐在小屋的硬板床上,一脸无奈。
“郭二哥,咱们多长时间没来这儿了?”顾影神秘兮兮地凑近,“原以为应该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,没想到还和小时候一个样。郭二哥,上回咱们来,是不是还一起在这张床上睡了一觉?”
“呃……那时候,小嘛,不懂事。”郭得友站起来,不自然地看着周遭狭小的空间。
顾影新奇地踱着步子,一屁股坐在床上,兴奋地颠了颠。
“真干净!”
“我——常来打扫,当然不脏了。”郭得友心里一紧。上回撞见丁卯,顾影已生气了好一阵子,要是叫顾影知道丁卯曾在这里住过,非得掀了屋顶不可。更何况他是被顾影拖着来到这里,莫非顾影已有所察觉?
“郭二哥,你是不是也很喜欢……咱俩一起睡?”
“没有,床太小了,而且我……我才起床不久,不想睡觉。”
“你就陪我躺一会儿嘛!”顾影凑到郭得友身边,连拖带拽地把郭得友惯倒在床上。
“你这狗脾气还真是随了你那神婆老娘啊!”郭得友躺在床上,放弃了挣扎。
郭得友自然不知道,他与顾影一同躺在床上时,丁卯正站在窗口,将屋内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。
丁卯默默地看了一会儿,一声不吭便折了回去。没吃完的绿豆糕被随手扔在了草丛中。
(六)
丁卯抬头看看天空,脸上写满了迷茫与疲惫。
今日是大晴天,天色怎么会这样暗?
“少爷,少爷,码头到了。”鱼四心知肚明,却装作一切如常,故作轻松地唤着自己的主子。
丁少爷是他看着长大的,打小就没吃过什么苦,心气也高。送出去读了几年书,也不见谦逊,反而是眼界更广,更加傲慢。这回却好像被小河神勾走了魂,只知道被郭得友牵着走。
丁卯用手指敲敲额角,强打精神走了出去。
只短短半个时辰,丁卯便清楚地体会了“行尸走肉”的感受。眼前是平静而宽阔的海河,他心中却始终晃着郭得友与顾影一同躺在床上的情景……
难道早在他们见面前,郭得友就另有所属。什么不在乎别人的眼光,分明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。
原来那处世外桃源般的小屋,并不属于他与郭得友二人。
丁卯的心中不知充盈着些什么,搅得心绪翻腾不已,连呼吸都有几分困难。独自一人平静许久,愤怒依旧不减,冲撞着他的五脏六腑。
他不知道这股愤怒来源于哪里。他似乎不恨郭得友,也许是为郭得友的隐瞒而感到不畅快吧,丁卯心想。而后,又一个念头涌了上来——他在同自己生气。
他恨自己没有早些遇见郭得友,恨自己没有看出郭得友早有所属,恨自己会爱上对方。
可笑,真是可笑。
“少爷,码头管事的都来了,我叫他们在外头歇息一会儿。少爷,您……”鱼四小心翼翼地问道。他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,但少爷这般状态实在令他感到忧心。
“少爷若是不方便,我这就去请胡总管过来。”
丁卯深吸一口气,故作平静道:“无事,我来处理就是了。”
在会长的位子上坐了一阵子,丁卯已学会隐藏自己。就连鱼四,也无法看透自己的内心深处。
丁卯暗暗下定了决心,他要同郭得友谈一谈。
“丁卯,这大清早的,怎么得空来了?”
“郭得友,日头都这么高了,难道我不该来么?”
丁卯的话语中显然带着些愠色。郭得友皱了皱眉头,柔声问道:“怎么了……”
“什么怎么了,自己做了什么,自己不该最清楚么?!”丁卯瞪大了眼睛,以往温润的气质不复存在,眼里似乎还透着戾气。
郭得友有些摸不着头脑了。打心底里,他并不觉得自己做过什么亏心事。尽管他曾怀疑过对丁卯的感情是否发自内心,但最后的答案依旧是肯定的。丁卯这样好,他自然愿意真心诚意地对待。
难道是丁卯看见了什么,难道……
大概是发觉自己过于激动,丁卯做了两个深呼吸,强迫自己镇定下来。
“我有话对你说,郭得友。”
“咱们进里屋吧。”
“丁会长您日理万机,怎么突然找我较劲来了……”
“别叫我丁会长,我就是丁卯,不是什么会长。”丁卯侧过脸,语气仍是冷冷的。
郭得友全当丁卯是在耍小孩子脾气,他一边替丁卯倒水,眼神却始终在丁卯身上游走。
丁卯道:“郭得友,你喜欢我么?”
郭得友正愣神,不由得打了个激灵,道:“喜欢,当然喜欢。”
“若你说的是真心话,拜托你什么事都不要瞒我。”
“我郭得友做人坦坦荡荡,有什么事,你尽管问。”
“没什么好问的,我什么都看见了。”
“你看见什么了?你……不是,我到底干什么了?”
丁卯不再说话,眼睛因赌气而憋闷得有些发红。
郭得友看了心疼,什么丁会长,分明就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。
可丁卯为什么生气,只是因为上回遇见了顾影?不可能,丁卯不是这样的脾气。郭得友寻思着,试探着开口了。
“丁卯,咱们俩是不是有什么误会……”
丁卯本坐在桌前,把玩着一只茶盏。听见郭得友这样的话,便不愿再听下文。他站起身,“咚”地将茶盏往桌上一戳,冷冷地看着郭得友。
他心中已失望透顶。原以为郭得友是个有担当的,谁知遇事是推三阻四,不愿承认下来。
郭得友被丁卯的眼神一激,不由冷笑。他不明白丁卯的怒火从何而来,可在他看来,丁卯的气势显然是摆着会长的架子,要无事生事了。
“丁会长,您的脾气大可以在你们漕运商会发泄,这义庄虽只有一亩三分地,可不是您可以随意发脾气的地方!”
丁卯的眼睛瞪得溜圆,一偏脑袋,两颗豆大的泪珠就滚落下来。
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待走出义庄,他冲着义庄里大吼道——
“既然已经有了顾影,为何当初还要救我!”
不如,那日让我死在水里更好。
郭得友也正在气头上,听到丁卯的话,依旧是云里雾里,索性当他是心情不好,来义庄里头撒气了。
可丁卯最后的话始终回荡着,使他心中总有些隐隐的不安。
罢了,他自我安慰道。这样的一点误会,怎难得住他超凡绝伦的人中龙凤?
丁卯没有立即回到商会去,清晨的空气冰冰凉凉地贴在脸上,使他留恋似的多停留了一会儿。被愤怒耗尽了体力,他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,把头蜷进手臂中,却没有落下眼泪。
原本想找一个理解他的依靠,原来郭得友与其他人并无区别。
难过了这次,他便再也不会受伤。
丁卯在外游荡了许久,待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,他才起身整理衣衫,镇定自若地向商会走去。
没想到,挑战已近在眼前了。
只见胡总管坐在会长宽大的椅子上,对他说道:“少爷,魔古道的势力已渗进商会的各个角落。按计划,是时候该出手了。”
丁卯抬起头,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。良久,他踱步来到桌前,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。
“行动。”
(七)
漕运商会虽名为商会,实则是鱼龙混杂,各种各样的人都在其中。正如外人所言,漕运商会是天津卫最大的帮派,总有一天能一统江湖的。
丁卯看着商会来来往往的伙计,有些头痛。这些正有条不紊搬运的箱子中,装的都是枪械物资。早就听说魔古道的教徒把躯体交给领导者,是没有魂灵的,不知这子弹能不能制服那些怪物。
再者,枪支是违禁物品,此举若败,不仅会伤亡惨重,警察局也不会放过商会。只可惜警察局办事不力,没法指望获取他们的帮助。
日夜的紧张忙碌常常叫丁卯忘记内心深处的那个人,只在偶尔的歇息时,那日争吵的场景似乎又回到眼前。
“丁会长,这义庄虽只有一亩三分地,可不是您随意发脾气的地方!”
郭得友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?
难道他真只把自己当做一个玩物,不曾喜欢过自己?
丁卯迷茫地睁开眼,轻轻摇了摇头。
罢了,不要为了他伤神,当务之急,应是尽快铲除魔古道才对。
“郭二哥,郭二哥?”
郭得友猛地打了个激灵,这才注意到身旁一脸不解的顾影。他站起身,顺了两口气,没有说一句话。
“郭二哥,这又怎么啦?”
“什、什么?”
“最近老见你犯魔怔。怎么,看上哪家姑娘了?”
顾影显然已经忘记上回撞见丁卯的不愉快,只当那是郭二哥的酒肉朋友,没什么好生气的。
“没事,你,你别管了。”
郭得友脸上没有丝毫笑意,大约是过于严肃,就连一贯粗线条的顾影都觉出不对劲,怔怔地站在原地,没有追上径直走出的郭得友。
郭得友心中烦闷极了,既是为先前丁卯的言语神态感到不快,又因一股更神秘的力量——此时正揪着他,使他感到极度不安。
他不愿伤害丁卯,也不愿伤害顾影。为此他两边权衡,可现在看来,他不能将这一切做得十分漂亮。无法想象,若是平衡被打破,将会发生怎样的事。
耳边远远传来些许流水声,不知不觉,已经走出很远。郭得友轻轻叹了口气,转身往回走去。
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,随他去吧。
“少爷,都准备好了。”
“连化青……他在哪儿?”
“就在城西一处废弃的厂房,我叫兄弟们包抄过去,应该没问题。”
“等等……再给我一点时间。我和你们一起去。”丁卯攥紧了拳头,转身对鱼四说道。
“少爷,这么危险的事,千万不能去!”鱼四有些着急,他胡乱地挥着手,还想说些什么,被丁卯制止了。
“漕运商会的建立与魔古道有关,当年我爸和胡叔做得不够周全,这回,该由我来结束这一切。”
等一切结束,漕运商会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。我也不再有存在的意义。
“少爷,那我派人送你。”
“不必了,等我半个时辰便好。”
丁卯拍拍鱼四的肩膀,朝外边走去。
鱼四忧心忡忡地看着丁卯逐渐消失的方向。这些日子里,少爷像没事人似的指挥着一切,可他都看在眼里,少爷心里有事,在商会的大事跟前,只是装作放下罢了。
顾影独自一人坐在义庄里,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周围高大的纸人。门还给郭得友留着,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。
丁卯踱步到门前,往虚掩的门缝里望去。悄无声息的,就如那日在屋外一般。
他转身离开,嘴角却微微上扬。
也许,这是最后一次看这里了。
只是没有见到郭得友……罢了,见不到也好。这段感情,一开始就是个错误。
若是在这一役中死去,郭得友会作何反应?
明明是晴朗的秋日,城外的天色却异常昏暗。
鱼四坐在副驾驶的位置,心中感到阵阵不安。怎么看,这儿也不像个太平的地方。偏偏少爷也来了,少爷的安全,是要拼死保全的。
此时,丁卯正把头枕在椅背上,呆呆地望着天空。心中弥漫着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,竟使他没了任何紧张感。那位素未谋面的连化青,也失去了神秘。
“少爷,一会儿我带着兄弟们进去,您就待在原地……”
“不必,我同你们一起进去。”
“不可,千万不可啊!”
这当儿,车停了。丁卯便顺势下了车,拉开前座的车门。
“剿灭魔古道是我父亲的遗愿,这是我的责任。”
“而且,我不怕。”
鱼四任由丁卯在前面走着。他在做什么呢?少爷又在做什么呢?
郭得友平复了心绪,踏进义庄的大门。他自然不知道丁卯先前的暗访,见顾影仍在里头坐着,便随口道:“哟,还在啊。”
“郭二哥,你怎么莫名其妙的。”顾影还沉浸在郭得友方才的冷淡中,有些不满地朝郭得友瞪了一眼。
“碰到了点麻烦事。还不高兴,今个儿我请你吃肘子怎么样?”
顾影抬头看看郭得友微笑的脸,立刻释然地站起来。刚要朝门外走,门外便有人进来,脚步匆匆忙忙,急着往里赶。
“怎么了,铁牛?”郭得友蹙了蹙眉,问道。
“郭爷,魔古道,魔古道你知道吧。刚才,捞尸队有兄弟看见漕运商会带人往城外赶过去,说是要彻底铲除魔古道,连会长都一起过去了。郭爷,老郭师傅当年可也参与了围剿,他都没彻底摆平,漕运那帮人怎么可能……”
郭得友早听出了话里的端倪,他上前揪住铁牛的衣袖,停顿了许久,才勉强吐出几个字。
“方向,你告诉我,他们去哪儿了。”
“呃,说是往城西……”
郭得友松开铁牛,急急地冲出去了。只留下铁牛和顾影站在院子里,面面相觑。
他们当然不知道郭得友在想些什么。郭得友发疯似的狂奔,方才短短的两句话,内心的恐惧已被全部掘出,扔在光天化日之下。
丁卯,不要做傻事,千万不要啊。
郭得友赶到的时候,眼前只剩一片废墟。
倒塌的厂房间,只隐约见到几个浑身是灰的漕运工人,在废墟中搜索。为首的鱼四发疯似的嘶吼着,令人战栗的声音传出老远。
“一定要把少爷找出来!”
“少爷,少爷,你在哪儿啊……”
郭得友却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,转身离去。
他知道丁卯在哪儿。
“我知道一个地方,保准你清清静静,你若是情愿,在那儿修炼修炼也不错。”
一切的开始,仅仅是几个月前的事。
郭得友推开陈旧的木门,丁卯果然在里面。他静静地躺在床上,手边是一个精巧的装置。
郭得友轻轻地走到床前,仿佛怕惊扰了熟睡的丁卯。只见一个细小的针头扎进丁卯的肌肤中,那样小,却足以结束一切。
结束了,一切都结束了。
郭得友跪在床前,颤抖的双手触摸丁卯的脸。丁卯的脸极安静,似乎只是暂时睡了过去,可他浑身这般冰凉,凉得郭得友浑身都跟着战栗起来。
他抱起丁卯,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,随即是抽泣,号啕。
为什么要这样呢?
我喜欢你,我喜欢你啊。
郭得友试图温暖着丁卯冰冷的身体,尽管这一切已是徒劳。过了许久,他隐约看见床边平放的一张信纸。
小心翼翼地拿起,上面是丁卯隽秀的钢笔字——
问君有两意,故来相决绝。
只短短的一句话,心境却已一清二楚。
郭得友转身向外看去,眼前的景象因泪水而模糊不已。
他们的愿望都这样简单,可究竟为什么,上天要阻止这一切,为什么,丁卯会选择这样离开。
只怪自己犹豫不决,躲躲闪闪,害他们阴阳永隔。
愿得一人心,白首不相离。
简单而真挚的愿景,可惜,已成为永远的奢望。
END
两年前没头没脑地写了这篇文,因为高三、爬墙以及抓不住丁卯人设等多重原因,写完以后就很不负责地弃置了。现在重新拾起精修,也拾起了丢失很久的江湖气。对于小少爷的把握也好些了,希望能够让剧情妥当一些吧。
基本不会写一方自杀的be文,感觉自己当年还是挺魔鬼的……
最后,老郭真是个不负责任十恶不赦的渣男,丢了媳妇后悔一辈子吧。
希望河神二快些来呀!!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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