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出

同人里什么都有

东山 十二~二十三 精修

  (十二)

  

  张副官醒来的时候,只感到脑袋疼得厉害。太阳穴处的青筋一跳一跳,带动着痛觉神经。微微睁开眼睛,雪白的光线立刻刺了进来,晃得他不得不再次闭上。这样适应了一会儿,他才渐渐看清了周围的事物。

  雪白的天花板。

  雪白的墙壁。

  他调转了视线,看见头顶正缓缓滴水的玻璃吊瓶。床边坐着丁卯,正痴痴地盯着他。

  丁卯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,通红得可怕。脸色也不好看,比张副官印象中的憔悴了不少。

  待张副官挣扎着想要起来,丁卯才回过神。他像是很惊喜似的,轻声叫道:“张副官,你,你终于醒了?别起来,你受伤了。”

  张副官也觉得浑身无力,不得不乖乖地躺好。他想开口,喉咙却好像被封住似的,不由地咳嗽起来。

  “丁卯,我……”

  丁卯给张副官倒了杯水,张副官勉强喝了一小口,发声才顺畅了一些。

  “副官,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
  张副官细细回想,最后的意识十分遥远,自己仿佛已经睡了很久很久,久到让这个躯体麻木了。他刚想回忆,头疼却更加剧烈,好像要炸开一般。疼痛感从后脑一直蔓延到额头,疼得他将眉头死死揪了起来。

  “那天……”

  “想不起来就算了。”丁卯见张副官这般痛苦,急忙说。

  “我没事,你别担心……”张副官用最后一点意识支持着,说出了这话。不一会儿,他给疼痛耗尽了体力,又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
  

  

  

  丁卯给郭师傅传了个信儿,告诉他张副官醒了。郭师傅上午刚在海河里捞了两具河漂子,没来得及吃午饭,就急匆匆往医院赶。

  张副官第二次醒过来,精神总算是好了一些。头依旧很痛,不过至少能保持理智。丁卯见张副官好转,心中十分高兴。他一边说要去外头拿些药来,又一边张罗着给郭师傅弄点吃的。

  “张副官,我出去一会儿,马上就回来。”

  丁卯走出病房,还没等张副官说话,郭师傅便闷闷地开口了。

  “你已经躺了大半月了,这段时间,他压根没睡过好觉。”

  张副官看出了丁卯明显的消瘦,可他也不能想象,丁卯是如何日夜守在床边的。若是急迫地想找到事情的真相,查清楚丁会长的真正死因,他也该独自作战,寻找线索才是。

  “郭师傅,我到底……怎么了?”

  

  

  

  原来,那日在魏家坟的废楼里,张副官突然受到攻击,倒地昏迷不醒。附近的丁卯摸索着过去,又一下子被绊倒。好不容易走到张副官身边,想要扶他起来,不料却摸到了一手温热。丁卯本就紧张,这下子,把他仅剩的理智也带走了,只知道抱着张副官,拼命地喊他。不远处的郭师傅心知不妙,也赶紧摸过去,带着昏迷的张副官和丧失理智的丁卯离开了这栋邪乎的大楼。

  好不容易走出了楼,总算是见着光了,郭师傅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。张副官的额角被狠狠地击中,此刻正血流不止。鲜血流出来,顺着脸颊淌下去,把半边肩膀的衣服都浸透了。一旁的丁卯双手已被染红,他脸色惨白,手足无措地搂着张副官,差点想要把外套脱下来给张副官巴扎伤口。

  不知是出于冷静,还是真心疼丁卯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外套,郭师傅使劲拍了拍丁卯的肩膀,大声吼道:“冷静点!快走!”

  丁卯如梦初醒一般,他抬起头,看了郭师傅一眼,又抿了抿发白的嘴唇,把张副官背在身后。可他的腿软得厉害,竟怎么也迈不开步子。郭师傅见状也没辙,所幸他跑出几步,看见不远处有个破庙,赶紧冲进去捧了一大捧香灰出来,一股脑儿填在伤口上,这才把血给勉强止住了。丁卯也冷静了些,背着张副官进城找了医院住下。

  郭师傅还提到,张副官被送进医院,查了半天,竟然查不出是什么血型。可他的确失了太多的血,输血又不得不耽搁着。就这么挨下来,躺了大半月,人竟然醒了。

  末了,郭师傅补充道:“丁少爷说,那天他去扶你,是被一块砖绊倒的。若是我猜得没错,打伤你的人,应该用了楼底古墓里的金砖。”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心中苦笑,自己体质特殊,这件事他一直没告诉过丁卯。身体里特殊的血妨碍了治疗,也恰恰使自己挺过了这段时间。而早年下墓的经历,他也一直隐瞒着。这金砖,他以前可没少用过。金砖的材质虽不是金,但十分坚硬厚实,一砖拍下去,可拍掉粽子身上的尸气,就算起尸也不用担心。以前,若是一时寻不到黑驴蹄子,便用这墓中的金砖凑合。

  金砖的力道能够拍掉尸气,也足以把一个大活人给当场打成尸体。没想到,这曾经在墓中救了自己无数次的东西,差点害自己丧了命。张副官感受着额角清晰的疼痛,一边感叹所谓“现世报”。

  他说道:“辛苦郭师傅了,不知是何人这么厉害,竟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,照着脑袋给我一砖。”

  郭师傅说:“想来是我们看见的那个人吧。”

  

  

  

  他们又聊了几句,丁卯回来了。郭师傅狼吞虎咽着丁卯拿来的东西,无暇开口说话,丁卯也担心张副官的身子,怕他太过劳累。可郭师傅百忙中跑来,立刻请他走,难免有些不敬。

  郭师傅看出了丁卯脸上的矛盾,便说:“捞尸队那儿还有些事,我一会儿就得走了,还请你们见谅。”

  丁卯立刻起身:“没关系没关系,多谢郭师傅。”

  “张副官,好好养伤,别太费神。等你好了,我们再接着查,别担心。”

  “谢谢,麻烦郭师傅。”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把头埋在柔软的枕头里,让疲劳和疼痛逐渐抽走意识。半梦半醒间,他渐渐回忆起那日的情景……

  那天在废楼的黑暗中,三人刚刚脱险,便计划着赶紧离开。他伸手想要去拉住丁卯,与丁卯的距离却比想象中远了一些。正摸索着,丁卯开口了,一下子使他辨清了方向。他松了口气,便慢慢朝那个方向移动。

  这时,他突然听见破风的声音。尽管速度极快,他立刻做出了反应。那个东西,真真切切是朝丁卯的方向飞过去的。

  张副官立刻朝那个方向移动,凭着听觉想要伸手拦住那飞来的东西。不料那东西的速度更快,他只觉得额角被狠狠地撞击,便再没了知觉。

  头又开始疼痛起来。张副官的意识清醒了些,那天的场景,也越发地真实。

  看来,那个人是冲丁卯来的。

  丁卯一直守在床边,看见他醒来,又急忙问:“怎么样,想起什么没有?”

  “没有,我头疼得厉害,什么都想不起来。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(十三)

  

  张副官意外受伤,查案的脚步被迫停止了,公务也成了首要问题。上头不可能加派官员,小张就只好替张副官处理天津卫的事务。琐事自己统筹,大事则要赶到医院询问张副官。

  张副官不希望给小张造成太大的负担,总叫小张多带些文件到医院来。他和小张一待就是一下午,常常忙得忘记时间。丁卯担心张副官太累,加之小张一来,他便再也不能待在病房里,心中总对小张有几分不满。

  有时太忙了,伤情便会反复。丁卯着急,见张副官久久无法入眠,心中又开始抱怨。他一边找止痛片,一边不住地嘀咕。

  “再忍忍,忍一下……晚上休息不好,头痛会越来越严重的……小张一点都不体谅你,他明知道你伤得很严重…… ”

  “我没事……”张副官皱着眉头,眼神跟着丁卯忙碌的背影。

  “把药吃了,马上就没事了……”丁卯把药递到张副官嘴边,总算是松了口气。

  张副官却觉得吃下去的不是药,那味道久久地留着,心里酸涩得难受。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在天津卫孤身一人,丁卯便担当了病人家属的身份。

  他并不擅长照顾别人,可不知道为何,心中总是挂念着张副官,就算那人近在眼前。

  已经是深夜了。张副官从昏睡中醒来,见丁卯仍坐在床前,摆弄着桌上的几瓶药。

  大半月来,丁卯消瘦了不少。张副官犹豫了许久,终于决定开口。

  “丁卯……”

  “你醒了,要不要喝水?”

  “你去床上睡一会儿吧……”

  “嗯,马上。”

  张副官明白,丁卯只是在安慰自己。几日来,他何曾睡过一个舒坦的觉?

  病房中十分宽敞。这是丁少爷花钱的病房,怎么会有第二个人住进来?病房中便总有一张床空着。张副官原以为丁卯会去床上睡,可每天清晨醒来,他总能看见丁卯趴在床边。床边的空间不够,丁卯便委屈地缩着,睡得十分别扭。张副官看着近在咫尺的丁卯,长睫毛微微翘起,卷发耷拉着。他出神地看着,总能看很久很久,不忍心把对方叫醒。

  

  

  

  案件仍然未破,丁会长的死悬在张副官脑海中,令他十分不自在。

  郭师傅是全天津卫百姓心中的英雄,也是个热心肠,整天忙得脚不沾地。几场暴雨过去,天气总算凉了些,郭师傅闲下来,便帮着张副官和丁卯寻些线索。偏偏老天像是和他们过不去,三个人一齐走背字儿,一个月下来,依旧是一无所获。

  

  

  

  那日,丁卯突然说家中有人来访,偏要去一趟不可。又恰好碰上郭师傅前来,他便推说有事,拜托郭师傅照顾着张副官。

  丁卯急匆匆地走了,郭师傅看着尚不能下床的张副官,打趣道:“丁少爷状态不错啊。”

  张副官在医院中禁锢了一个多月,心中早已按捺不住。他无奈地看看郭师傅:“我想出院,可丁卯就是不答应。我总觉得他有事瞒着我。”

  郭师傅笑道:“丁少爷分明就是关心你。你也是着急,头还包得像颗蛋呢,就想着要出院?”

  “郭师傅,今日丁卯不在,有些事……”

  “怎么?还有事不能对丁少爷说,非得跟我说?”

  “那天的事,我想起了一些。”

  “我总觉得,那个打伤我的人,他的目标是丁卯。”张副官道,“那日在房间里漆黑一片,我原本想要去拉丁卯,这时丁卯开口说话,暴露了位置。然后……我听见有什么东西朝他那里飞过去,我去拦,不知怎么就……”

  “你可记清楚了?”

  “那个东西,的确是朝丁卯的方向飞过去的。”

  郭师傅道:“这么说来,丁少爷的处境并不安全。你为什么不告诉他?”

  张副官垂下眼睑,声音低低的:“我怕丁卯给自己太多负担……他已经很累了,我担心……”

  “一般人发现有东西飞来,反应不该是这样。”郭师傅正色道,“为了保护自己,他一定会躲开,而不是迎上去。”

  张副官依旧低垂着头,右手把玩着一角被子。

  “张副官对丁少爷的心思,应该不只是帮助他查案这么简单吧?”

  张副官心中不由地一震。这个念头隐隐约约的,已在他心中盘旋了许久。如今郭师傅如此干脆地说了出来,使他不得不正视。

  他抬起头,努力维持着内心的镇定:“郭师傅说笑了,您今天前来,应该不只是为了跟我说这个,定是有什么消息要转告我们。”

  “那是自然。那具女尸的身份有进展了。”

  

  

  

  郭师傅说,一个多月下来,女尸的身份迟迟没有定下,事情越来越棘手。倒不是没有人前来认尸,几户人家有女儿或是媳妇失踪,见了均说不是。郭师傅便提出把消息传出去,胜算会更大一些。丁卯担心人来人往,防腐作用下降,特意拍了相片让郭师傅留着。郭师傅人脉广,消息传得快,到后来,不只是辨认尸体的人,就连普通百姓也寻上门来,要看看这姑娘的真面目。可看见相片的人,没有一个说见过这个女人。郭师傅也觉得纳闷,天津卫的百姓最爱看热闹,这姑娘真从没有人见过,就无缘无故被沉在河底了?

  前几日,郭师傅与几位老前辈在城里一同吃冻羊肉,突然提到前段时间捞了两具沉在河底的尸体。几位前辈都在捞尸队干过,是地道的老天津了,听到这番奇闻,顿时便来了兴趣。郭师傅见他们来劲,想着也许对案子有些帮助,就没有多推辞,立刻带他们去了医院的停尸房。

  丁卯做的防腐措施很有效,尽管散发着难闻的气味,女尸依旧保持着打捞时的原样。几位老前辈低下头,对女尸身上的绿藻争论许久,有的说是施了巫术,也有的说这是一种吃人肉的水草,总之是越说越玄乎。

  突然有一位前辈注意到了女尸的脸,他看了许久,喃喃道:“奇怪了,看这容貌,怎么有点像连家的大小姐?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(十四)

  

  说起连家的大小姐,十多年前曾在天津卫掀起过轩然大波。那个时候,这位大小姐的奇闻传播甚广,几乎成了天津卫百姓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话题。原因当然不大光彩,可那件事实在奇怪,传来传去的,至今没人能解释清楚。

  连家的大小姐唤作秋娘,父亲为官,家境富裕。秋娘生得漂亮,到了该出阁的年纪,许配给一户好人家,不想在成亲那天出了意外。

  连家秋娘成亲这天原本是一切顺利,到了迈火盆这一风俗,夫家点上一盆炭火,叫新娘跨过去,寓意进门后日子过得红火。可是不知怎么回事,秋娘说什么也迈不过这个火盆。掀开霞帔一看,底下竟躲着个面目清秀的小孩,三四岁的年纪,一眉横生,目有双瞳,抱着她的两条腿不放。

  周围的人都惊讶极了。夫家认为秋娘准是在家与人私通生了个野种,实在丢面子,顿时不再愿意承认这门亲事,又把轿子原样抬了回去。秋娘不愿被人辱没,心一横,在家中撞上桌角自尽了。

  那个孩子惹了不小的祸,但连家总觉得他是自家骨肉,舍不得赶出去,就养在家中,取名叫连化青。外头有传言,说连化青是河妖撞生投胎,因为他单眉重瞳,一副小鬼的模样。

  后来连家遭了变故,连化青也被赶出了家门,从此不知去向。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听完,感叹道:“这位大小姐死了也有十几年了,要说是那具女尸,实在难以使人相信。丁会长只泡了一个晚上,跟女尸的解剖情况却是相同。而且,连家秋娘是自个撞死的,怎么会跑到河底去?”

  郭师傅道:“这事的确玄乎。但那姑娘天津卫几乎没人见过,这不合常理。不过,连家小姐深居简出,也许十多年前都没多少人见过她的真面目,这位前辈看错的可能性也不小。”

  “丁卯没有检查女尸的头部。”张副官突然说。

  “也是,连家秋娘撞桌角自尽而亡,检查头部便知道了。尸体还保存着,丁少爷这边,拜托你转告。”

  “辛苦郭师傅。”

  “天津卫这地界怪事不少,切不可因尸身不腐就否认那姑娘就是秋娘。丁少爷可能不信,你可得跟他好好谈谈。”

  “郭师傅可知连家秋娘的坟在哪里?”张副官没有应郭师傅的话,却问道。

  “连家的祖坟在城东,现在已经成了无主的乱坟了,压根就没有人管。”

  “嗯,我知道了。”

  张副官半靠半躺着,心中却有一个念头升了起来。

  

  

  

  丁卯坐在丁府的客厅中,面前坐着另一位年轻人。

  那人不过十六七岁,生得眉清目秀,额前一字眉,两条眉毛连着长,目生双瞳。

  丁卯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,他从没有见过这副长相的人,心中的好奇心又添了几分。

  “你是谁?”

  “在下刘青。我知道丁会长的死是怎么一回事。”

  

  

  

  待到天色渐暗,丁卯终于回到了医院。张副官刚睡着不久,郭师傅冲丁卯打了个手势,便准备离开。

  丁卯对郭师傅礼貌地点点头,眼神又回到了张副官身上。

  一个多月下来,张副官的状况不断好转。之前毫无生气的一张脸,终于出现了一些血色。张副官军人出身,脸却是如此俊秀白皙,带着些刚毅的坚定。这回大病初愈,脸似乎更白更瘦,苍白得近乎透明,丁卯看着,心中又莫名难受起来。

  天黑透了,张副官醒来,枕边是熟悉的声音。

  “丁卯,我没事了,你今晚去床上睡吧。”张副官清清嗓子,对丁卯说道。

  “张副官……我……我不累。”

  “你瘦多了。”

  丁卯好像有些委屈,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似乎有些犹豫。

  “我也不知道为什么……这一个多月下来,我的心里总发慌……我不知道缘由……可是……”

  张副官也沉默了。过了一会儿,他伸出手,覆住丁卯冰凉的手背。

  “别瞎想了。到床上睡一会儿。”

  “张副官,那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
  “我想不起来了。”

  停顿一会儿,他又说:“这段时间,你小心一点。”

  “嗯?”

  “没什么,你去睡一会儿吧。”

  

  

  

  丁卯的一番话一直回荡在张副官脑中,整整一夜都无法安稳下来。看来,丁卯早就有所察觉。他一直努力地保护丁卯,只是给丁卯徒增负担罢了。

  睡睡醒醒的,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,病房中又有了光线。张副官转过头,见丁卯侧卧着,睡得正香。他睡得极安静,和趴在床边时一般模样,只是距离太远,不如以前看得那样细致。丁卯的睡颜正对着自己,张副官愣愣地看着,心中的不安也减了几分。

  

  

  

  于丁卯而言,张副官昨日的话就如一颗定心丸,使他终于能够放下心中的愧疚。这段时间,他心中总隐隐约约的,以为是张副官替自己吃了苦。昨夜,他袒露了心思,张副官竟也没有否认,反而劝自己好好休息。看来,张副官只是瞒着自己,他早已想起来了。

  张副官并不怪他。

  可是,他为什么要救自己,又为何要瞒呢?

  丁卯迅速陷入了沉睡,没来得及想出那个内心深处的答案。

  

  

  

  清晨时分,郭师傅急匆匆地往医院赶。一只脚刚迈入病房,他便觉得气氛有些异样。环顾四周,丁少爷竟躺在那张空了许久的床上,实在是难得。

  张副官回过神,见到郭师傅,有些惊讶。他又瞥向丁卯,示意郭师傅不要吵醒他。

  郭师傅确认丁卯仍在熟睡,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,对张副官道:“昨天,连化青去丁府找了丁少爷。”

  “什么?!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(十五)

  

  话说张副官前一天听了连家秋娘的故事,注意力全给那自尽的烈性女子吸引去了。至于那个孩子连化青,他并没有多在意。此时郭师傅突然提起,不免有些意外。

  “郭师傅你可确定?连化青不是已经消失好多年了?”

  “我昨晚去过丁府,全府上下都知道。连化青是一字眉,两眼四瞳,这副长相几千万人里也不见得有一个,他们不会看错。”郭师傅道,“昨天丁少爷没和你提起什么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张副官也觉得奇怪。按丁卯的性子,见到这般模样的人,定会感到新鲜。可他才见过,回来却只字不提,实在有些反常。

  郭师傅又说:“管家快急疯了,他劝丁少爷,说那个人是河妖转世,定是有什么谋财害命的企图。可丁少爷就是不听,对连化青还十分恭敬。”

  当然不会听,张副官心里暗想。他又问道:“郭师傅,连化青是河妖转世,这到底是怎么个说法?”

  郭师傅前后思索了一番,道:“一来,他的出世太玄乎。有人说当年秋娘出门探亲,渡船翻了,只她一人脱险,回家就怀上了身孕,是河妖撞生投胎所致。二来,他害死生母,造了大孽。三来,连化青面有异相,额前一字眉,两眼四瞳,按相法来说是有奇运,但也有人说这是短命小鬼相。总之说他是河妖转世的人不少,每人都有各自的理。”

  “我得问问丁卯。”张副官心中不大自在。他看看熟睡的丁卯,又看看郭师傅,“他瞒着我,一定是连化青对他说了什么。”

  “也好,张副官单独和丁少爷说说,方便。”郭师傅随口说了句俏皮话,不想回过头去,却见张副官一脸窘迫。不一会儿,张副官耳尖欲滴的红就快要蔓延到脸上。

  谁也没想到这位军爷是个脸皮薄的,好在郭师傅有分寸,便说:“张副官,我得赶早回去,今日捞尸队还有些活。”

  “郭师傅,我会向丁卯问清楚。您……您放心。”张副官被郭师傅这么一逗,连话都说不利索。他冲郭师傅点点头,掩盖不住一脸的红晕。

  郭师傅把眼神转向丁卯,心中暗笑。

  “丁少爷好福气。”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百无聊赖地躺着,一会儿看着丁卯出神,一会儿又翻身看看窗外。心中总有些东西悬着,郭师傅带来的消息令他感到十分压抑。张副官不清楚连化青究竟是不是河妖转世,但这个人竟能让丁卯忍住新鲜,足可见他的斤两。

  张副官在医院住了小两个月,每天规律得像是掐着秒表。尤其是现在身体转好,该几点醒就几点醒,醒了就想吃东西。

  之前丁卯是彻夜照顾着,实在扛不住便在床边歇一会儿。睡得不舒服,不一会儿就会醒。张副官什么时候该吃药、什么时候会饿,他自然是了如指掌。

  而现在,床边的人儿正在另一张床上熟睡。那副模样张副官是怎么也看不够,又怎么忍心喊他起来?

  就这么挨着,一晃就到了中午。丁卯睁开眼睛,顿觉神清气爽。他刚要伸个懒腰,看见不远处眼巴巴的一双眼睛,这才发现不妙。

  “张副官,多晚了?你、你饿不饿?”

  “没事没事,不饿。”

  丁卯慌忙给张副官拿了药,又多问一句:“真不饿?”

  不饿倒是真的。张副官等了一个上午,胃里空空如也,早就没了食欲。这当儿,外头的粥铺早没了踪影,他也不想吃别的油腻玩意儿。

  

  

  

  丁卯扶张副官坐起来,他坐在床头,手又不住地忙活。张副官却敛了神色,示意丁卯停下。

  “嗯,怎么了?”

  “昨日,你回丁府去见了连化青?”

  “你怎么也说他叫连化青?”丁卯显得十分惊讶,他见张副官十分笃定,便不自然地撇撇嘴,道,“昨天来我府上的人名叫刘青,是为值得尊敬的先生。”

  “我不知道他对你说了些什么,但是……”

  “你的伤还没好,我不希望你太累。”丁卯玩着一个药瓶,嘟囔着。

  “那具女尸,很可能就是那个人的生母。”张副官打断了丁卯的敷衍,试图让丁卯意识到现在的矛盾。

  丁卯愣住了。顿了一顿,他抬起头:“不对,那具女尸不过二十多岁,刘先生也已经十七八了,这不可能。”

  “如今只有做一个猜测。你把他昨天所说告诉我,咱们多一个人,总能多想些法子。”

  “可我答应了刘先生……”

  “丁卯,他为什么不让你说,这其中一定有原因。昨天是谁通知你回丁府?”

  “是管家,说是有重要的人拜访。”

  “昨日那个刘青走后,管家是怎么劝你的?”

  “他说……连化青是河妖转世……”丁卯极不情愿地说道,“我都说了,那位是刘先生,不是连化青!”

  “管家通知你回去,他一定知道你要见的人是谁。可他不情愿你见到连化青,为什么还要这样通知你?丁卯,你在国外多年,推理之类,应该比我清楚。”

  “可是你怎么知道那具女尸的身份?”丁卯没有回答,却问。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把郭师傅昨天的话细细转述给丁卯。丁卯听得直皱眉头,直到听完,他深吸一口气,说:“我想见见那位前辈。”

  “先别急,那具女尸,你再去验一回。若真是撞死的,再找前辈也不迟。”

  丁卯点点头,就准备往病房外走。

  “等等,”张副官忙叫住他,“丁卯,我……什么时候能出院?”

  丁卯脸上明媚了一些。他回过头,笑道:“你别急,等我把欠下的都还给你。”

  什么欠,什么还的?张副官想,丁卯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。

  望着丁卯离开的背影,张副官心中却盘算起城东的那座乱坟。放下多年的技艺,怕是又有用武之地了。

  

  

  

  尸检房的气氛冰冷异常,空气中弥漫着的恶臭丝毫未减。熟悉的环境,已经有些日子没来过了。丁卯放下工具,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叹。

  父亲已经下葬。眼前这具女尸,却总能勾起那段痛苦的回忆。

  丁卯深吸一口气,再次拿起了手术刀。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(十六)

  

  以往天津卫开始转凉的时候,总时不时下几场大雨。雨点豆一般大,大得能扬起路上的泥水。今年却不一样,雨丝又细又密,好像南方的春雨。

  这一天着实是折磨人。张副官一人无所事事地坐在床上,饥肠辘辘不说,心里还总挂念着丁卯。这小子又去验尸了,等他回来,定要揪住他问个明明白白。

  

  

  

  丁卯走在医院的走廊上,心中有些苦闷。外头正下着雨,天色却并不昏暗。他靠在窗台上深吸一口气,心情终于放松了些,便加快步子回病房去。

  尸检结果摆在那里,他所知道的、张副官所知道的,是时候交换个明白了。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呆呆地看着窗外,心里跟着屋檐上规律的滴水打着拍子。他实在厌倦这无趣的生活,不过,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闲下来了。

  

  

  

  “张副官,我回来了。”

  等待已久的声音终于出现了,张副官长出一口气,转头看着丁卯。

  “怎么样,是不是撞死的?”

  丁卯在床边坐下,倒了杯水一饮而尽。他转头看着张副官,嘴角还是湿润的。

  “别急,我们把各自知道的都说出来。”

  “我在动刀前仔细观察了女尸。那具女尸的头部皮肤平整,根本不像是撞桌角自尽的。我把那处切开,才能根据骨头判断死因……若不是有了线索,我根本想不到头部会有伤口。”

  “是不是那些水藻把伤口盖住了?”

  “不是。尸体一定被人动了手脚。”

  丁卯托着脑袋,眼睛朝窗外直发愣。张副官看他走神,伸手轻轻推他。

  “大户人家死了人,若是尸体残缺不全,定会请人缝合好,这不足为奇。丁卯,这么久了,你还是没告诉我,昨天那位刘先生对你说了什么。”

  丁卯回忆了一会儿,说那位先生样貌十分奇特。昨日他回到丁府时,气氛有些异样,上下一片寂静。刘先生坐在椅子上,倒是十分谦逊有礼。他告诉丁卯,天津卫有一秘密组织,名曰魔古道,前些年他迫于生计,曾在里面混过一段时间。后来犯了事,被赶了出来,从此也算是洗手从良了。连化青说,丁会长遇难那日晚,他正巧看见魔古道的人对那货船下手。

  “就这些?这些也没有什么可瞒的。”

  “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,可管家听见魔古道以后大惊失色,其他家丁也是这样。”

  “那,你有没有问他那些水藻、还有秤砣?他们为什么要害死你爸?”

  “问了,他只说是里边的讲究。至于动机……也许,他也不是很明白吧。”

  “我想见见这个人。”

  “你的伤还没好,我不想别人来医院见你。”

  张副官似乎抓住了机会,急忙说道:“要么让刘先生来医院,要么,我就快些出院。这件事,我一定要弄清楚。”

  “别急……医生说了,你还得住上半个月。郭师傅还跟你说了什么?”

  “他说连化青不是省油的灯,叫你小心着点。再说,一位人人喊打的角色突然来访,能不换个名字吗?我不知道你的那位刘先生是不是连化青,可总要谨慎一些,不可轻信他的话。对了,你不是想见那位前辈么,去找郭师傅,今晚请前辈吃一顿,套套话。”

  “你一天没吃东西了……”

  “没事,一会儿小张会过来。你好好问问,秋娘当年下葬的一些细节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

  

  

  这等凉爽的天气,郭师傅过得十分悠闲。丁卯去义庄找他的时候,他正坐在庙里扎纸人。这手工活奇妙得很,精致得不像出自一位汉子之手。

  “丁少爷,怎么不留在医院照顾张副官,又跑出来了?”

  “郭师傅,我能不能见见那位前辈。就是……认出女尸的那位前辈。”

  “好说,前辈住得不远,我去请。”

  “郭师傅,我同你一起去。”

  “丁少爷,这快要饭点了,咱们干脆……”

  “好,您引路就是。”

  郭师傅平日里捞尸,也算是体力活。天津卫的吃食花样多,郭师傅缺钱可不缺嘴,不一会儿,三人便找了一家馄饨铺坐下。

  这家店的馄饨和街边随处可见的馄饨挑子不同。一般的挑子,馄饨快单薄成片儿汤了,买一碗充饥,可是一点也不鲜美。这家店就不同,有祖传的一口老汤做门面,馄饨馅儿讲究,价格也自然高一些。

  前辈胃口大,见丁少爷出手大方,心中十分高兴。他皮肤黝黑,满脸皱纹,尽管老了,浑身依旧健壮。也许是精力旺盛,丁卯一下子不能判断他的年龄。看身材的匀称程度,年轻时大概和郭师傅一样,是个水里耍的。

  “前辈,我想问问,连家秋娘的事……”

  那位前辈一边喝汤,一边和丁卯说着话。大概是二十年前,他还在捞尸队干活。一日,他捞起一个漂子,抬头看看围观的人,清一色的大老爷们中间,竟然还有一位小姐模样的人。后来,尸体拖走了,人群散尽了,那位小姐还停在那边看着。他走上去同那位小姐搭话,那位小姐有些羞涩,只告诉他是连家的小姐,还说了些什么,他实在记不清了。

  前辈说:“也就是见了一面的功夫,不过别看我记性不好,记人脸可从来不会出错。谁知不久以后……”

  郭师傅也附和道:“吴老从不认错人,门儿清。丁少爷就放心吧。”

  “那连家小姐下葬的时候,是怎么样一番情景?”

  “连家小姐自尽不光彩,家里就没有声张,置办低调得很。那会儿,整个天津卫传遍了连家小姐的事,我听说连小姐没了,还难过了一阵子……富家小姐本该是个命好的,可就这么……”

  “出殡那天,围观的人不多。我记得,她就埋在连家祖坟,大概是偏北的方向。那时候立了墓碑,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。”

  “谢谢前辈。”

  “丁少爷,你这馄饨再不趁热吃,可就得凉了。”

  

  

  

  丁卯听了前辈的回忆,心里却一直挂念着张副官。他寻思着这边的馄饨不错,便买了一碗回去。

  郭师傅笑道:“这老板,估计是第一次遇见连碗一起买的。”

  张副官见丁卯回来,忙要问他细节。丁卯小心翼翼地端着碗,递到张副官面前。

  “你快吃,还热着。”

  海碗盛着的馄饨,汤已晃得所剩无几。张副官一边嚼着馄饨,一边不住地偷笑。

  丁卯这小子,不嫌麻烦,不动脑子。

  就为了让他吃口热乎的馄饨。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(十七)

  

  软磨硬泡了好些日子,丁卯终于答应了张副官出院的请求。

  两个月来,张副官不曾感受过室外的阳光,走在草地上,脚下竟轻飘飘的。他摸摸额头,头发被剃光了一角,伤口已经愈合,但疤痕的触感仍有些突兀。

  他来天津卫只不过三个月,这份“见面礼”真是够沉的。

  

  

  

  “丁卯,你是说……这些天,你都没有见过刘先生?”

  “他上回来我家,几乎没告诉我他的任何信息。真是奇怪,他的长相特征明显,竟然没有人记得遇见过他。不走路,不坐车,他到底是怎么离开的?”

  “他离开前,对你说了什么?”

  “刘先生说,他前来是为伸张正义,若是我遇到什么难处,他改日再来拜访。”

  “他怎么知道你有难处……”张副官喃喃道,总觉得话里有话,一时又听不出哪里不对。

  “张副官,你家都空了两个月了,先回我家坐坐,我们回去慢慢商量。”

  “也好。”

  张副官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的景象,心中有些沉闷。眼前如此繁华的景象背后,也许藏着不为人知的危机。

  

  

  

  汽车驶入丁府,管家便匆匆赶了出来:“大少爷,张副官,连化青……他他……”

  张副官惊讶地瞪大了眼睛。他用眼神询问了管家,又把目光转向丁卯。

  丁卯听罢,立刻下了车,不由分说就拉着张副官往府里跑。

  “大少爷,当心,走慢点!”

  

  

  

  两人急匆匆跑进去,果然有人坐在里面。张副官远远地端详,见那人穿着一件短衫,十分平常的打扮,可是看着整齐,和普通的天津老百姓有些不一样。

  “刘先生,这位是张副官。”

  对面的人站起来,对张副官作了个揖。

  “张副官,在下刘青。”

  张副官冲他点点头,眼神却一直在对方的身上游走。

  这丁卯口中的刘青,定是连化青不错。此人长得倒是眉清目秀。可是生了两个瞳仁,总叫人觉得神秘莫测。从教养来看,的确像是大户人家养的。这些年他流浪在外,竟仍能守着这些礼节,实属不易。

  “刘先生,您今天怎么来了?莫非是知道我们遇到了什么难事?”

  “哪里的话。距离上一次拜访已过了一周,正好想到了,就过来一趟。”

  “赶巧了,我们正有些事想问你。”

  

  

  

  “刘先生,您说……您前些年在魔古道中谋生……”

  “张副官,不是天津人?”对方微微凑近了些,道:“老天津人,没有一个不知道魔古道的。”

  “那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魔古道制造了一起大案,死了几百号人。官面上无从查起,就把这案子压了下来。那阵子天津卫时局混乱,别说几百人,就算死了千把人,也不见得有当官的来管管。总之这件事最后是不了了之,尸体身上带了瘟疫,后来又死了不少人。”

  “刘先生,您看上去,也不过……”

  “都是听说。年长一些的,无不知晓这件事。”

  “您可知道,魔古道为何要杀这些人?”

  “为了教派的进化。这些人里,藏着一个秘密,它关系到魔古道的未来。”

  “官府不管,魔古道这样做,也是暗地里的。刘先生,您这些年在魔古道中,还知道了些什么秘密?”

  “张副官,在下离开魔古道已经两年。两年来发生了什么,我一概不知。不过在里面的时候,大多东西我还是了解的。”

  “刘先生可认识这个?”张副官从口袋中取出两颗小巧的秤砣,摆在他面前。

  只见对方的脸色变了变,道:“这绝命锁,是做封印用。人横死在水里,魂魄不甘心,用这绝命锁封住,不仅不会尸变,还能保尸身不腐。只是苦了那冤魂……”

  “您可知道,上面都写了些什么?”

  他看看张副官,又拿起一个秤砣端详着。

  “这些都是咒语。就和画道符驱鬼一个道理,您让我讲个理,我还真说不明白。”

  “好,这回多亏了刘先生,解决了不少难事。刘先生,您可介意说说,当初为何要离开……”

  “混入魔古道本来就是为了寻个活路。后来犯了事,按照规矩,不能活着出去的。为了活命进来,怎么甘心死在里面?所幸教中有一兄弟还算讲义气,把我给放跑了,从此销声匿迹,以免魔古道的人再寻回来。”

  “既然曾是魔古道的人,为何要帮我们?刘先生就不担心,这是给自己找麻烦?”

  “在下之前和丁少爷说过,这回是为了正义而来。那日我看见魔古道的人对丁会长下手,自然要来帮帮丁少爷。不过,这些日子,在下的确是有些困难……”

  张副官看了看丁卯,丁卯立刻站起来:“刘先生辛苦了,一会儿我叫管家过来。”

  “不必了,丁少爷……”

  丁卯见对方面露难色,摸遍了口袋,把身上的钱全部掏了出来。

  “刘先生,不知这些……”

  “够了够了,在下住得偏远,平日里也花不了几个钱。”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和丁卯将连化青送到门口,目送他走远,便立即说:“丁卯,他一定就是连化青。且不说天津卫能不能找到第二位重瞳的人,光是以他对魔古道的了解,就绝不只是在里面讨一口饭那样简单。我见多了类似的组织,比你更明白其中的运作。连化青应该是认定你留洋归来不久,才编出了这一套话。”

  管家也围了上来:“少爷,那连化青有没有……”

  “管家,刘先生是来帮咱们的。”

  丁卯正色看着管家。管家叹了口气,转过身嘀咕了一句。像是对丁卯说的,又像是自言自语。

  “河妖转世,是要害咱们漕运商会呐。”

  张副官也觉得十分无奈。看来他对丁卯所说的话,那小子一个字也没听进去。

  

  

  

  丁卯拉着张副官,走进他的小房间里。曾经住在这里的那个小男孩,此刻心事重重,苦恼地看着张副官。

  “张副官,管家为什么总说刘先生会害咱们?”

  “老天津人都知道魔古道。管家大概是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惊天大案,对魔古道的人心存恐惧。况且,那刘先生就是连化青。河妖转世,漕运商会靠水吃饭,哪有不忌惮的道理?”

  “就算他是连化青,既已金盆洗手,我们为何不把他当成一个好人看待?”

  “连化青为什么要伪造姓名和来意,想必你心中已经有数。可惜这小河妖修为尚浅,以为我初来乍到,不懂一丁点儿的规矩。丁卯,此人信不过,我们还是小心为上。”

  “我还是觉得刘先生……”

  “他今日突然来访,不觉得很突兀吗?”

  “刘先生不是说,一周过来一次?”

  “你难道不觉得,这实在太过巧合了?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(十八)

  

  连化青所带来的疑云挥之不去,压在张副官心头,沉闷得发慌。回到了自己的宅子,仍停不下琢磨。直到第二天清早丁卯敲门,他的心事才算消散,氛围也变得缓和起来。

  “张副官,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。”丁卯闷声闷气地说。

  张副官皱着眉,对丁卯说道:“昨晚,管家可有对你说些什么?”

  “我向管家打听了连化青所说的那个案子。”丁卯道,“管家说,那时候整个天津卫人心惶惶,上头不管,尸体任家人认领,领了也不用做记录。无人认领的,就摆在那里,直到发臭,一把火统一烧了。”

  说着,他打了个激灵。张副官赶紧凑过去,和丁卯坐得近些:“那,那场疫病呢?”

  “当我问到疫病的时候,管家似乎十分抗拒。他说那场疫病传播极快,不过没有蔓延开去,只在天津卫的一些区域。病毒十分奇怪,无论西洋医生还是江湖郎中,都说不上来是什么病。管家还说,当年死于疫病的人,比开始多上了好几倍。”

  “一开始的那些尸体,都是哪里发现的?”

  “从河里捞上来的。不过已经隔了这么多年,我们已经无法验证,他们的真正死因。”

  两人都沉默了。过一会儿,丁卯闷闷地开口:“张副官,我原本只想查清我爸是怎么死的。可现在看来,我爸和魔古道,魔古道和天津卫,连化青和魔古道,都是一环扣一环的关系。我怕我接着查下去,事情会更加复杂……我怕我爸,他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样子……”

  张副官长叹了一口气。他拍拍丁卯的肩,像是在鼓励丁卯,又像是在安慰自己。

  “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。过不了多久,这个案子就会清晰起来了。”

  丁卯转过头,捏了捏张副官的手掌,释然地笑笑。

  “张副官,谢谢你陪我。”

  

  

  

  两人已经有一阵子没见郭师傅,那日下午,郭师傅却突然到访了。

  他一进门便说:“张副官,我去政府大楼找你,是张助理开车把我送来的。我以为,张副官该回去上班了,原来……和丁少爷在一起呢。不过话说回来,小汽车就是舒服……”

  被郭师傅这么一说,张副官有些窘迫。丁卯倒是瞪大了眼睛,预备和郭师傅辩驳,被张副官拦下。

  “郭师傅,您这次过来,又有什么好消息?”

  “张半仙总算是把那些字给看懂了。”

  “什、什么?”丁卯惊讶极了,身子都往郭师傅那边凑,“他不是早把秤砣还回来了?”

  “他知道你宝贝那玩意儿,不好意思一直占着。上面的字,他都抄下来了。”

  “那……到底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他只告诉我他看明白了,可没告诉我上面讲了什么。今晚……”

  “行行行,郭师傅您引路,随便您和张先生吃什么。”丁卯笑起来,小孩子似的。

  张副官看丁卯兴奋的样子,默默叹了口气。他不喜欢自己的少爷身份,用起钱来还不是挥霍无度。现在,丁卯已经在内心深处接受了这个地位,知道用钱来办事了。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和丁卯跟着郭师傅,也算是饱足了口福。昏暗的小馆子里,尽管陈设普通,酒菜的香气却是挡都挡不住。郭师傅一边喝着热茶,一边赞叹着这家饭馆的手艺。丁卯则左顾右盼的,只想张半仙快些到来。

  张半仙走进饭馆的门,腰板似乎都比上次见面直了一些。丁卯见到他,急忙迎上去:“张先生,那两枚秤砣上究竟写了什么?”

  郭师傅靠在椅子上幽幽地开口:“丁少爷倒是心急,张先生刚来,怎么着也得先请人家坐下吧。”

  张半仙冲丁卯笑笑,挨着郭师傅坐下。

  “那秤砣上的字,我看懂了个大概。有几个字,实在是认不出,不过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。”

  丁卯听了这话,不禁皱起了眉头:“张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,这些文字可关乎案子的进展……”

  “丁少爷,你看书的时候,就没有一个字不认得么?偶尔有那么几个字看不懂,这本书就看不懂了?”郭师傅道。

  “可是……”

  张副官在桌子下面踢了踢丁卯的小腿,示意他闭嘴。

  张半仙轻咳一声,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。

  “都写在这里了,二位自己看吧。”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把纸摊开,只见一个个古文字下,都给张半仙注了字。

  “绝命锁。”

  “欲寻得魂魄,至魏家坟古墓。”

  两个秤砣上的文字有部分是相同的,中间的部分又有不同。那些不同的文字中,有好几个没写注解。

  “张先生,这中间的部分……都是什么意思……”

  “如果没猜错的话,是咒语。画符驱鬼的时候,嘴里念叨的东西,你能听懂吗?”

  这话和连化青说得极相似,丁卯心中安定了些,对张半仙说道:“张先生果然学识渊博。您的话和前几日连化青所说,几乎一模一样……”

  张半仙正俯身喝茶,听到丁卯的话,刚进嘴的热茶一滴不剩全喷了出来。

  “连化青?!”

  “正是。”

  “连化青来找过你们了?!”张半仙太过激动,音调都有了些变化。

  张副官瞅着张半仙的脸,难看得像是快要哭了。他料到张半仙会有些惊奇,可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大。

  “张先生,连化青曾是魔古道的人,不过你们两人的话八九不离十,至少能说明您的释读是正确的。”

  “丁少爷,能检验对错是好事,不过您听我一句,别再见那连化青了……”

  丁卯站起来,朝张半仙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
  “张先生,您帮了我们大忙,我丁卯感激不尽。”

  “只是,接下来我们还需要见他几面。不劳张先生费心了。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(十九)

  

  张半仙对连化青深恶痛绝,偏偏丁卯也是脾气犟,不愿听张半仙的劝。总之那日的一顿饭闹得不欢而散,郭师傅倒是心宽,一个人埋头吃饭,没事人似的。

  丁卯对张半仙深深鞠了一躬,头也不回地走出饭馆。

  “张副官,您可得好好劝劝丁少爷……”

  “嗯,张先生,丁卯留洋归来不久,不懂规矩,还请您别放在心上。”

  “无事。只是这连化青……不得不防啊。”

  

  

  

  天空还残存着些微光。张副官开着车,眼睛却不住地瞥向丁卯倔强的侧脸。

  “别生气了,你有你的道理,张半仙有张半仙的道理。”

  “张副官,你最近说话怎么越来越像郭师傅了?”丁卯板着脸说。

  “这一趟也不是没有收获,至少我们确定了连化青所说的真实性。至于连化青,张半仙不会武,自然害怕他。有我保护你,你大可放开了胆量去见连化青。”张副官安慰着丁卯,一边漫不经心地环视车中的陈设。

  “能有多厉害……”丁卯嘀咕道。

  张副官没有理会丁卯的情绪。他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,现在,是时候要揭开谜底了。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开车送丁卯回丁府,丁卯有心事,便不再缠着要回他的小宅子住。他一人不动声色地回到宅子,停车,进屋倒了杯水坐下。

  看天色,现在不过傍晚。他得再耗好一会儿,为了挑准下墓的最好时机,也为了避免他人生疑。

  连化青知道很多事,他总怀疑,自己和丁卯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进行。

  环视四周,张副官突然觉得自己活像一个潜入民宅的贼,而不像是这间屋子的主人。也许,是自己多虑了。从军多年,养成谨慎的性子,不知算不算一件好事。

  

  

  

  按前辈所说,连家秋娘的坟在城东头,徒步走过去,的确有些费时。可他思量了一番,又实在不敢开车。借着夜色,徒步无疑是最不引人注意的一种方式。

  打更的钟声响过,张副官从床底取出一包工具,向屋外走去。

  他已多年没有碰过地下的玩意儿,此去虽不是为了钱财,也不见得遇上地宫这般规模,可终究算是重操老本行了。

  这时已是秋季,夜间的凉风吹在张副官脸上,却仍挡不住额头沁出细密的汗。张副官自嘲,当年曾下过最凶的斗,九死一生的场面也经历了不少次。只是去掘一个女子的坟墓罢了,内心竟是如此紧张。战争仅仅结束了几个月,他已经变得这般没出息,真是给张家丢脸。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悄无声息地走在道路上,只偶尔听得一两声犬吠。也许是心中的弦绷得紧,走了似乎没一会儿,他便望见了前辈所说的那个小山包。

  夜色下,这座坟山显得格外凄凉。张副官早习惯了这样的氛围,他停在原地,细细观察着。山头上几个位置好的地方,皆立着墓碑。那都是厚重的大石碑,看来这儿曾是大户人家的祖坟不假。风水不算太好,龙脉已被人改过,难怪连家会就此没落。大部分的坟堆没有立碑,有的甚至只拿破草席一卷了事。连家祖坟再无人管理,现已彻底成为一座乱葬岗了。

  几座有规模的坟墓,方位朝向都很讲究。张副官大致判断了方向,朝偏北处走去。

  他在月光下艰难地辨认着墓碑上的文字,身后却一阵阵地发凉。他只当是坟地阴气重,没有太在意。可那感觉从后背一直透进心窝里去,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

  这里并不冷,心里怎么就瘆得慌?

  

  

  

  所幸,过了没多久,他在山头的北坡上发现了连家秋娘的墓碑。

  张副官心中松了口气,解开身后的包袱忙碌起来。

  工作量很小。棺材的方位是确定的,甚至不需要洛阳铲。尽管掘坟是件很缺德的事,张副官心中依旧放松了些。这一程虽无利可图,可就通过验尸来确定女尸的身份,他实在有些不放心。

  张副官安好了一个折叠的铲子,从墓碑后的一角挖掘起来。

  这片墓地没有一处是新土。若那女尸真是连家秋娘,她被掘出泡在水里应该已经有些年头了。

  张副官一边盘算,一边向下挖着,向下大约一米,铲子就碰到了棺材顶。清理掉棺材表面的泥土,张副官心中都凉了半截。

  棺钉好好地钉在那里,棺材没被人动过手脚。

  张副官在地下讨生活多年,什么棺材被动过,什么棺材是完好的,一眼就能看出来。眼前这口,除去表面的泥土,简直像一口崭新的棺材。

  张副官取出一把别致的钳子,把棺钉一个一个拔出来。他的动静不大,可那声响在夜里仿佛传得格外远。阴森的气氛更加浓,听得人心中直发毛。

  他揭开棺材板,里边果然空空如也,只有下葬时的枕头和衬底的绸子。棺材封闭多年,里面的空气有些呛人。

  看来,那具女尸是连家秋娘无误。可究竟是谁,竟能凭空把秋娘的尸身取出来?莫不是当年秋娘压根没有入土?

  张副官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。秋娘父母心疼女儿,生前对她百般疼爱,死后实在没理由不让她好好休息。他又想到了魔古道,都说这个组织十分神秘,难道魔古道中流传着隔空取物之术?

  张副官小心翼翼地把棺钉摆回原位,再填上土。世道艰难,这乱葬岗就算是无人管理,连家小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。

  待一切收拾完毕,张副官扶着墓碑站起,身子感到一阵疲乏。随着凉风的吹拂,后脑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。

  他按着脑袋,定了定神,远远望见远处有一个离去的人影。

  连化青!

  这个念头袭来,张副官匆忙背起工具,朝着那方向轻声追了过去。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(二十)

  

  都说连化青是河妖转世,张副官现在不得不信了几分。那两个瞳仁似乎能看透一切,行动起来也像妖似的,仿佛是飘着走。

  张副官远远地跟着,生怕那连化青有所察觉。他心中纳闷,连化青怎么会在这里?莫非是来看看母亲?难道他不知道秋娘的尸身已被取走?又或许……

  把秋娘沉入河底,是连化青干的?!

  张副官心中一震,前方的连化青似乎更加高深莫测起来。他太深藏不露了,张副官一边思考,方才那股凉意又渗透了全身。

  若秋娘的尸身为连化青所藏匿,那么丁会长一案也应是连化青所为。连化青主动上门,不排除恶人先告状的可能。

  连化青到底在图谋些什么?

  单凭这一点,还不能算是证据。张副官努力捋顺脑中的思绪,他一边紧跟,心中却开始担心起丁卯来。

  

  

  

  连化青移动极快,脚步却丝毫不显匆忙。张副官悄悄跟在后边,甚至感到有些吃力。走了大约一刻钟光景,连化青隐入一座废弃的民宅中不见了。

  张副官环顾四周,他认得这里,这儿是魏家坟。

  

  

  

  上回来到这里,他们就直奔那座大楼里去了。可张副官记得分明,废弃民宅的屋顶上,都挂着镜子。镜子的方位很讲究,像是布了阵,不知是锁了什么东西在里头。现在张副官抬头,家家户户的屋顶上也都挂着镜子。

  “欲寻得魂魄,至魏家坟古墓。”

  他突然想到张半仙的话,顿时觉得毛骨悚然。这里封锁了不知多少屈死者的鬼魂,自然扰得百姓不得安生。那场大水,恐怕也是蓄意谋划的。

  张副官体质特殊,百毒不侵,不怕此处的阴气。可不知怎么回事,这处的月光似乎都比外边黯淡,脚下的路也越发模糊。

  

  

  

  他摸索着,走进另一座民宅。

  屋里没有灯光,却好像比外头亮堂了不少。至少,可以看清屋内的陈设。张副官一边注意着四周,一边仔细观察桌上的细节。

  桌上是一些瓶瓶罐罐。可那些罐子不一般,形状特殊,材质半透明,不能一下子分辨它们的用途。大部分瓶子加了塞,唯独有一个盛了液体的瓶子,敞开着摆在那里。瓶子的旁边摆着一本书籍,张副官走过去翻了几页,都是些不堪入目的邪术。

  瓶中的液体似乎晶莹剔透,在昏暗的环境下,好像微微发着光。张副官凑上去,小心翼翼地闻了一口。

  腐臭味。强烈的腐臭味。

  张副官赶紧远离了瓶口,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咳嗽。那股味道却久久留在喉咙里,直往头顶上冲。张副官这才发现,这腐臭的气味与一般腐尸有些不同。味道似乎更呛人一些,还夹杂着些许青草味。

  这么一想,张副官就想到了丁会长和女尸的模样。尸身上缠了绿藻,难道……

  他提醒自己,就这么下结论过于草率。张副官不敢对瓶中的液体动手脚,只好再往别处找线索。

  而后,他在屋子的一角,发现一块旧绸子。那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,可当他揭开绸子,里边是用盒子装着的一排排“绝命锁”。盒子底下似乎还铺了一层发白的东西,张副官伸手摸了摸,丝状的,正是那材质特殊的“细线”。

  “绝命锁”能保尸身不腐,却要锁住魂魄,永世不得超度。依张副官来讲,这绝对是不厚道的玩意儿。原来这魏家坟是连化青的容身之处,他一直在这里制毒,拿绝命锁出去害人,却从未出现在他人是视线中,实在是不可思议。

  这样看来,连化青的罪状已经坐实。如张副官所想,他绝不是一个简单被赶出魔古道的人。也许,连化青根本没有离开过魔古道,他一直走在这条歪门邪道上。在魔古道中,他应是有非凡的地位。再或许,他正是魔古道的领袖。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一层一层往深处想下去,现在自己孤身一人,绝不是连化青的对手。趁连化青还没有察觉,应是先行离开为好。

  

  

  

  他轻声站起,准备离开之时,却听见门外有了动静。

  张副官执行过不少潜入的任务,在这个节点,心里反而是异常冷静。他屏气凝神,那声音倒是很快消失了。

  应该不是连化青,张副官想。魏家坟周围方圆数里尽是古树,还有不少狐狸、黄鼠狼之类的小兽,听动静,外头应该是一只狐狸。大概是被镜子阵迷住了手脚,想方设法要逃脱。

  张副官活动活动僵硬的腿脚,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民宅。

  

  

  

  说来也奇怪,张副官听着子时的钟声出门,待他走出了魏家坟,天竟然已经开始擦亮。他也没心思再回到宅子补觉,调转了方向去找丁卯。

  丁卯睡眼惺忪地走出来,见到张副官,着实被吓了一跳。只见张副官脸色黑得可怕,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头上,显得邋遢不已。衣服上沾了泥土,背上还背着一个包裹,活像是逃难回来。

  “张副官,你……你一晚没睡?”

  “丁卯,方不方便,去你房间说话?”张副官一脸严肃,他不顾丁卯的惊讶,伸手抓住丁卯的小臂。

  “欸欸,张副官,你轻点……方便,方便!”

  张副官赶紧松开手。这一夜,他知道了太多秘密。方才的场景在脑中跳来跳去,快要把他最后的理智给裹挟走。

  

  

  

  丁卯坐在床边,听了张副官的叙述,眼睛都快要瞪出来。

  “张副官,你你……你去挖了连小姐的坟墓?”

  “这不重要。丁卯,丁会长很可能是连化青害死的。我不知道他目的何在,但你这阵子一定要注意安全。在发现真相之前,我搬到丁府来住。”

  “张副官……”丁卯攥紧了拳头,眼眶似乎有些发红。

  “丁会长已经去了,你千万不能出事,就算不是为了自己,也是为了整个漕运商会。连化青现在应该还没有察觉,我会布置人手,在连化青下次来访时,将他抓获。”

  “只是,我不明白,连化青既然没有离开魔古道,又为何要上门将秘密和盘托出?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(二十一)

  

  丁府中,一双双眼睛一齐盯着客厅,等待着连化青的到来。

  张副官布置了一小队人马,藏匿在丁府华丽的宅子里。今天,他一定要拿下连化青。

  

  

  

  就在前一天,张副官去义庄找了郭师傅。

  

  

  

  “张副官,今天怎么得空?”

  “郭师傅,如果不出意外,连化青就是真正的凶手。”

  “已经弄清楚了?”

  “嗯。”

  张副官把几天前的见闻告诉郭师傅,郭师傅听了也不住地啧啧感叹。

  “这连化青还真是不负众望,害人害到底啊。”

  “郭师傅,都说连化青是河妖转世……若是抓他,是不是不好开枪……”

  “是,抓人千万不可贸然。你准备些砖,越沉越好,到时候照着他打,不怕他逃走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“记住,千万要看准了打。此事疑点重重,全靠审问连化青了。这要是打死了,接下来的事可真不大好办。”

  

  

  

  丁卯坐在客厅里,心脏已紧张得快要跳出来。突然见窗外一个影子闪过,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,连化青已经近在眼前。

  张副官反应快,照着连化青的脑袋就是一砖。

  连化青在原地停了两秒,直僵僵倒了下去。

  张副官怕手下扔砖伤到丁卯,急忙喊:“给我拿下!”

  刹那间,整整一小队的人从各个角落钻出来,将连化青擒住。

  丁卯仍愣愣地站在原地,脸色变得苍白。张副官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:“别怕,你爸的仇,我们会帮你报的。”

  丁卯努力克制着情绪,转头对张副官点点头。

  几个月下来,这小子总算成熟了不少。

  

  

  

  暗无天日的审讯室里,连化青带着镣铐,却是一脸的镇定。他看着张副官,脸上满是不屑。张副官冷冷地望着连化青,眼神凶得像是能吃人。

  方才,丁卯死活要和张副官一起审讯,被他拦下。

  “你是家属,待在里边会影响审讯。”

  “我要亲耳听他承认罪状。”

  最后,张副官做了妥协,叫他隔着窗户看。不能提问,不能出声。

  “说吧,魔古道在哪里?”

  “在哪里?”连化青轻哼一声,“那帮畜牲,干完活就没必要再活着。”

  “你说什么?”

  “根本就没有什么魔古道。只有我一人,剩下的,都是替我办事的狗。”

  张副官点亮了白炽灯,室内瞬间变得明亮无比。连化青的眼睛却没有丝毫反应,仍是用他那重瞳的眼睛淡然地看着张副官。

  “不可能。你不过十六七岁,而魔古道少说也已经有二十几年的时间。在你之前,魔古道的活动范围是哪里?我告诉你,若是不说实话,我叫你生不如死。”

  “魔古道本就是得病的人在绝望中所建立的,就算能制造那起大案,终究只是一滩腐肉而已。魔古道自我加入以来,就只剩下我一人。”

  “说实话。”张副官咬着牙,一字一顿。连化青却丝毫不为所动,他朝微微一笑。

  “你若真是要找,他们都被我锁在魏家坟里了。”

  张副官听后,顿时感到不寒而栗。连化青对这么多人用了绝命锁,难怪魏家坟如此阴森。可是,连化青为何要保留这些人的尸身?

  “他们的尸体在哪儿。”

  “被我一把火烧了。”连化青说道,“他们死了,不免要来打扰我。还是用绝命锁方便,干干净净。”

  张副官心中的怒火一点一点窜高。他从未遇到过这么棘手的犯人,并不是死不开口,而是从容地回答,他却好像只抓住了一把空气。

  

  

  

  “这么说来,魏家坟只有你一人。两个月前,是你伤的我?”

  “我可不想伤你,谁让你替丁少爷挡这一下?”连化青玩味地挑挑眉,朝窗外的丁卯望了一眼。

  张副官觉得尴尬,又问:“你为何要害丁少爷?”

  “原以为这位洋仵作是个多厉害的人物,想着尽快除掉为好。谁知道他这么好骗,枉我骗你们去魏家坟走一遭。”

  丁卯在门后攥紧了拳头。他看着张副官的背影,心中很不是滋味。

  

  

  

  “那,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母锁在河里?”

  “母亲去世十多年了,绝命锁已锁不住她的魂魄。她在这河里有了我,我自然也该让她睡在河里。”

  “你这是让她遭罪。”

  “那可是整条河最好的风水眼。”连化青笑了起来,声音回荡在狭小的室内,听得张副官脑袋发疼。

  “没人比我更熟悉水下的东西。我,才是真正的河神。”

  张副官走上去,一把揪住连化青的衣领。

  “好啊,你已经坐在这儿了,还要嘴硬?一念之差而已,你永远只是被人唾弃的河妖。”

  “谁是河神,谁是河妖,可不是你说了算。”

  张副官松开连化青,一双桃花眼此刻锋利无比。

  “动机。”

  “成为河神。”连化青淡淡地说着,好像只是随口一提,分量微不足道。

  丁卯一直站在门外一声不吭,听到这话,他再也忍不住,冲上去死命地推门。

  “嘭嘭嘭!”

  “嘭嘭嘭!”

  “把我爸还给我!你把我爸还给我……”

  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,丁卯一边抽泣,一边狠狠地砸着门。他使劲吸着鼻子,使劲地朝里面大喊。

  “让我进去……我要亲自……亲自……”

  张副官听得心疼,他狠狠心,只是朝着门外喊了一句。

  “审讯还在继续。还请丁少爷,不要打扰。”

  丁卯砸门的动作渐渐小下去,眼泪却像是不听使唤,一串一串地往下落。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收敛了情绪,接着说:“不得民心,杀多少人都无法成为河神。”

  连化青冷哼一声,说:“原以为,我把人藏在水下,绝不会有人发现。就算是发现了,也捞不上来。到时候我捞上来了,自然是名声大震。那郭得友竟有几分能耐,把人捞上来了。我便上门,借你们的手捅掉魔古道,这样一来,不仅是‘为民除害’,还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。”

  “你到底想要什么?”

  “钱,权都可以。任何一样,都可以让我统治整条海河。”

  ……

  

  

  

  审讯进行了很久,待张副官走出审讯室,顿时感到疲惫不已。罪状很好定,可连化青身上有一股韧性,叫他浑身不自在。

  尽管一切都解释清楚了,张副官仍然觉得,还有什么秘密隐藏着,等待着他去挖掘。

  

  

  

  一重重门被锁上,张副官见小张等在外面,忙问:“丁卯呢?”

  “张副官,丁少爷他不愿意走,现在在您的办公室里。”

  “辛苦你了,加派人手看管这里,千万不能出乱子。”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走进办公室,见丁卯趴在桌前,眼睛里仍是红红的,没有神彩。

  他走到桌前,叹了口气。

  “丁卯,刚才有些不客气……抱歉。”

  丁卯抬起头,随即又摇摇头。

  “张副官,谢谢你……我爸的案子终于能破了,谢谢你……”

  “说什么呢。别难过了,丁会长的案子有了结果,你应该开心才是。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(二十二)

  

  连化青的死刑很快就判了下来,执行时间只在一星期后。

  丁卯的心情放松了不少,每天去张副官的办公室找他,给他带各种各样的糕点。张副官心中却仍有着隐隐的不安,叫他喘不过气来。不知是什么缘由,每天看见丁卯带着笑走进来,他心中都是莫名的苦涩。

  

  

  

  那日审理完毕,张副官带人将连化青押至监狱。他正要走,连化青却突然开口了。

  “那郭得友,我想要见一见。”

  张副官没有答理,脚步也没有要停的意思。

  “不完成将死之人的愿望,不怕我来找你吗?”

  张副官顿了顿,转身锁住了铁门。

  

  

  

  “张副官,你怎么了?”

  张副官回过神,见丁卯正站在身前,一脸疑惑。他揉揉眼睛,冲丁卯摇了摇头。

  “可能是太累了。”

  “我看你有心事。”丁卯挨近一些,顺势坐在办公桌上。

  “连化青说……说死前想再见见郭师傅……”

  “完成一件想做的事,是死刑犯应有的权利。”丁卯皱眉,“既然大局已定,为何不了了连化青这个心愿?”

  “那日审讯,连化青说,他才是真正的河神。我担心……”

  “哪有什么神,什么妖,连化青不过是装神弄鬼。郭师傅河神的名头也是天津卫老百姓给的,连化青残害百姓,永远不会成为河神。”

  “你倒是想得开。”张副官示意丁卯从办公桌上下去,一边微笑着点点头。

  

  

  

  郭得友与连化青面对面站着,只是中间隔着一扇大铁门。

  门外是河神,门内是河妖。两人之间,只一扇门的距离,或是一念之差的距离。

  郭师傅看了许久,开口道:“连化青,你见我做什么?”

  “若是没有你,我不会到今天这地步。”

  “你这恶妖,迟早有一天会被拿住。我不过是尽了本分,出点体力,不叫你再去害人。”

  “没想到连某人就这么栽了,不过,河神的位置,永远都是我的。”连化青朝郭师傅笑笑,脸上竟多了几分得意。

  “我一个凡胎肉体,叫河神折寿。但你一心要走歪门邪道,谈什么河神?”

  郭师傅的手在铁门上轻轻弹了两下,不大不小的声音,却清脆得像是有回声。

  “连化青,你既如此执迷不悟,枪决便是最好的结果。”

  郭师傅转身离开,留下身后一片寂静。

  

  

  

  郭师傅离开监狱,又折了道回去找张副官。

  张副官见郭师傅过来,急忙问:“郭师傅,连化青跟您说了什么?”

  郭师傅摇摇头,道:“这连化青怨气太重,我怕是要出乱子。”

  张副官说:“这些天来,我心里总憋得难受,总担心要出事。监狱我已加派了人手,连化青这回应是插翅难逃了。”

  “或许是连化青的眼睛有些瘆人,所以看着发怵。”郭师傅叹了口气,也不再多想。

  他停了停,又说道:“张副官,这些日子大家伙儿都不容易,趁着连化青捉拿归案,咱们一同去吃顿好的如何?”

  “还是郭师傅懂享受。”

  

  

  

  郭师傅同张副官和丁卯一起,坐在街边的桌椅上吃着羊肉。一位是天津城的大官,一位是漕运商会的大少爷,如此排场,竟只坐在街边吃廉价的东西,实在让人大跌眼镜。

  铺子的老板门儿清,凑上来对郭师傅道:“郭师傅,您今天倍儿有面呐?”

  丁卯在一旁搭腔:“什么有面,老板您这儿的味道好,来客自然会多。客人多了,自然是什么客都有。”

  郭师傅笑道:“哥儿仨交情好,哪管什么有没有面的。今个大家高兴,吃顿肉庆贺庆贺。这人啊,还是得对得住自己。”

  张副官去路边买了些酒,三人斟上了,一同饮个痛快。无奈丁卯酒量不行,那日的收尾,不免有些狼狈。

  张副官背着烂醉的丁卯,抬头看看天上格外圆的月亮。

  他和丁卯都背负了太多,张家、漕运商会,看似光鲜强大,实则疲惫不已。今日和郭师傅痛快一场,可谁的心里都明白,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。明日酒醒,眼前又是沉重的世界。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长叹一口气,莫名又想起狱中的连化青来。

  

  

  

  

  

  就在执行死刑的前一天,张副官的预感终于有了应验。

  

  

  

  那日,张副官总觉得不大舒坦,心中发着慌,心脏砰砰地跳,怎么也不能平息。直到下午,他才明白自己真正在担心什么。

  不幸的是,这件事已经发生了。

  “张副官,连化青跑了!”

  “跑了?!这么多人都追不上?”

  “报告张副官,我们什么也没看见,到了午饭时间,才发现连化青的牢房是空的。”

  

  

  

  监狱已经查看了,没有任何撬动的痕迹。镣铐、门锁都像是用钥匙打开的一般。连化青显然是走大门离开的,而这间牢房被张副官加派了人手,看守得滴水不漏。这连化青,到底是怎么逃走的?

  果然,要看守河妖,只靠人是行不通的。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无心解决连化青的出逃问题,此时他只挂念着一个人。

  丁卯回家去了,他不在自己身边。

  

  

  

  丁卯跪在丁府的客厅中,面前是父亲的灵牌。案子结束了,一切终于该有个了结。他跪在地上,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。

  “爸,我终于替您查清楚了。”

  “您的仇,我帮你报了。”

  他抬起头,却见眼前一个黑影闪过,眼前便换了景象。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几乎是抢过小张口袋中的车钥匙,跌跌撞撞地往外跑。

  他心中有一个很不好的念头,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,直到他将汽车停在丁府的大院中。

  管家急匆匆地跑出来,对张副官道:“张副官,您见着丁少爷了吗,他……他跑了!”

  张副官的脸色更加严肃。他转身钻进车中,只留下一句话。

  “他没有跑。我去把他找回来。”

  

  

  

  丁卯眨了眨迷糊的眼睛,连化青的脸分明出现在眼前。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,他看着连化青近在咫尺的脸,竟说不出一句话。

  连化青上前一步,一把抓住丁卯的手腕。

  “敢坏我的好事。你就该和你那老爹,一起死在水里。”

  丁卯停顿了几秒,像石头一般呆滞地沉入河中。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(二十三)

  

  张副官沿着河岸一路开着,眼前却是空无一人。外头的天色有些阴暗,张副官心中的阴云也沉重了几分。

  直到他看见连化青的身影。只见连化青跳进河里,鱼一般的自在,甚至没有溅起水花。怒火又燃了起来,烧得他呼吸困难。

  张副官胡乱地停了车,脱下那束缚的外套,便匆匆忙忙地往水下走。

  秋季的水有些凉,张副官打了个哆嗦,在水中缓缓睁开眼睛。

  他看见丁卯沉在水中,像是没有气息般一动不动。小臂上已经缠满了绿色的藻类,此时正不断向上蔓延。连化青就在丁卯身边,从口袋中取出一颗小巧的绝命锁。

  张副官定神,发现那比金还重的东西,竟然悬浮在水中。绝命锁上拴着的细绳随着水波游走,可又像是有生命似的,正在找准方向进入丁卯的体内。

  张副官几乎想要在水下大吼,叫连化青快些停手。他努力维持着内心的冷静,无意间却在口袋中摸出一个硬物。

  那是一把手术刀,前几日丁卯开玩笑似的送给他,叫他防身用的。

 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,拼命朝丁卯的方向游过去。

  丁卯,我要救你。我不能让你死。

  

  

  

  绿藻的面积仍在蔓延。而丁卯毫无反应,似乎任连化青摆布。张副官游近一些,拿手术刀在手上划了一个口子。

  鲜血立刻蔓延开来,连化青显然也有所察觉,不由地加快了手里的动作。张副官着急,又赶紧在手臂上划了一刀。他想了想,又是一刀。

  麒麟血能否镇住连化青的邪气妖气,只能赌这一次了。

  张副官眼前已是一片红色,丁卯和连化青的轮廓都变得模糊起来。伤口在水中有些刺痛,可他顾不上这些,甚至用右手去挤压左臂上的伤口。

  血液终于触碰到连化青的身上。他尖叫一声,突然陷入了疯狂的状态,在水中痛苦地扭动起来。

  张副官一把抓住绝命锁,朝连化青的方向扔过去。

  

  

  

  水下的景象逐渐看不分明。张副官感到胸腔中憋闷得难受,甚至无力向前游去。停顿了几秒,他稳住思绪,奋力地向前划。

  他终于拉住了丁卯。绿藻已经快要爬满丁卯的肩膀。或许是麒麟血的作用,此时那些绿藻正在枯萎,还有些消退的意思。

  张副官抓住丁卯的手,将他向水面上拉。

  

  

  

  河面上,张副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他大口地喘息,把肺部混浊的空气赶出去。休息够了,他要把丁卯拉上岸去。可身体却像有千斤重,待他踩上踏实的河床,几乎要瘫倒在这浅滩上。

  凉风吹着张副官的头脑,他终于清醒了些,将丁卯拖上了岸。

  绿藻的毒性显然受不住麒麟血,此时已经消失,只是在丁卯的手臂上留下些痕迹,像是灼伤一般,看得张副官一阵阵地心疼。

  丁卯昏迷不醒,呼吸心跳却都很正常。张副官反复检查,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。再看丁卯的脸,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,安安静静的。张副官想起在医院的那段日子,每天清晨醒来,总看不够这张俊秀的脸。

  张副官心中痒痒的,他看着丁卯,鬼使神差的,俯下身亲了丁卯的嘴唇。

  冰凉而柔软的触感,使张副官忍不住多贴了一会儿。而当他起身回味方才偷偷的吻,眼前的人儿突然睁开了眼睛。

  丁卯睁开眼,眼神恰好与张副官对视个正着。

  “张副官,你刚才……”

  丁卯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,只记得自己被困在一个梦境中,不能动弹,不能说话。直到他感觉嘴唇酥酥麻麻的,像一股电流般流遍了全身,催促他快些醒过来。

  鼻腔中留着张副官熟悉的味道。这股味道,他怎么闻也闻不够。

  两人对上眼神,张副官的脸便倏地红了起来,一直红到了耳后根。丁卯的眼神有些无辜,他便更加感到羞愧,仿佛是因刚才的非分之想而占了对方的便宜。

  “我……我刚才……”

  张副官竟有些手足无措,他的目光乱闪着,正要搜刮脑中的说辞。

  丁卯却一声不吭,抬手勾住了张副官的脖子。

 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,浸湿的布料紧紧贴着,把他们的距离拉得更近。

  

  

  

  远处,张副官突然看见有什么东西浮了上来。他定睛一看,正是连化青。可他的样子有些奇怪,头发和指甲奇长,动作也十分僵硬。别说妖了,简直像是个起尸的粽子。

  张副官站起身,捡起地上的一块砖头,干脆利落地扔了过去。

  

  

  

  这是为了还魏家楼里的那一砖。

  为了还丁卯的杀父之仇。

  还今天伤害丁卯的债。

  连化青再次跌入河中,河妖终于变成了一具普通的漂子。

  

  

  

  张副官和丁卯一同走在街道上。头晕乎乎的,不知道是因方才失了血,还是为自己的不主动感到羞愧。

  丁卯也低着头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

  “丁卯,”张副官突然抓住他的手,“我会补偿你的,我会照顾你一辈子。”

  丁卯的嘴角偷偷地勾起,又故意问道:“补偿我什么?”

  “补偿……补偿我刚刚亲了你……”

  “亲了我,就要把整个商会给你?”丁卯正色道。

  “什、什么?”

  “我说,我愿意带着整个漕运商会……嫁给你。”

  天色依旧是阴沉沉的,张副官心头的阴云却消失得一干二净。他心中仍抱着些方才的羞愧,把丁卯的手握得更紧。

  “丁卯,我……我爱你。”

  丁卯笑了,两颗小兔牙像是闪着光一般,明媚得可爱。

  

  

  

  

  

  1946年6月,国共内战爆发。战火未烧至天津。

  张副官站在窗前,看着天津城的繁华景象。丁卯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,从后面紧紧地圈住他。

  “我听说,又要打仗了。你能不能,不要走?”

  张副官转身拉住他的手,朝丁卯笑笑。

  “有了你,我怎么会走。”

  

  

  张副官记得,那日的天气微热。黄昏里,他念着佛爷拍来的电报,身旁的丁卯手中,端着刚刚泡好的清茶。

  

  

  他微笑着看完,在纸上写下一行字。

  

  

  “安好,勿念。”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

  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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